黄银凤 冯姝涵
12月，北风渐起，冬意已显。而在宁波博物馆一楼的东、西两大临展厅里，一场跨越时空与文明的温润对话，正在悄然酝酿。
东厅，“紫禁韶华——清宫文物宁波贺岁展”如一幅徐徐展开的宫廷长卷，金丝银线交织出皇家仪典的庄重与日常的烟火；西厅，“莫奈之诗：从Chicago到三江口的东西方美学对话”则似一曲流动的光色交响，笔触与色彩在空气中轻盈跳跃。两个展厅由一条数字光影通道悄然相连——宫阙檐角的琉璃光影与莫奈笔下睡莲池的潋滟波光在此交织、晕染，营造出跨越东西方、穿越时空的奇幻体验。
自12月5日双展启幕，仅十天，参观人次已超过5万，其中开展前三天便突破2万，创下宁波博物院特展参观人数历史新高。人们从四方汇聚于此，既为紫禁城的雍容气象所倾倒，亦被莫奈笔下的诗意花园深深吸引。
这已不仅是两场展览的并置，更是一座城市以开放之姿，架起联通东西方美学的精神桥梁。
家门口尽览清宫珍藏
展览“紫禁韶华”篇章汇聚故宫博物院、天津博物馆、沈阳故宫博物院的180余件/组清代宫廷瑰宝，三级以上珍贵文物占比超98%，是宁波博物院迄今文物等级最高的特展。
步入展厅，时光仿佛倒流三百年。
一件明黄地缂丝龙袍悬于展厅入口处，在柔和的射灯下流淌着雍容的光泽。来自天津博物馆的这件清代皇帝吉服，以“通经断纬”的缂丝绝艺织就，九条五爪金龙穿梭于祥云与海水江崖之间，针脚细密如雾，正反两面纹样如一。古人云“一寸缂丝一寸金”，眼前这件龙袍，何止千金，它凝结的是顶尖工匠数载心血，亦是皇权礼制与极致美学的物质化身。来自天津博物馆的策展人乔岳站在龙袍前轻声说：“半个世纪来，它们首次离津远行。选择宁波，因这两座城，一北一南，皆因河海而生，文化气质里有一脉相通的开放与韧性。”
不远处，一方金印静卧于玻璃展柜——清金龙钮“皇后之宝”，重达18.2公斤。这是溥仪大婚时颁予皇后婉容的信物，龙钮威严，满汉篆文端庄，系着已褪色的明黄绶带。它沉默着，却似有千钧之重，承载着一个时代对身份、秩序与婚姻的全部定义。
在市文广旅游局的指导下，本次展览在彰显威仪之外，更突出了宫廷生活的多样化色彩。策展人以“衣食住信”为经纬，将宏大的宫廷叙事解构为可触可感的生活图景。在“佳节器象”单元，一件清金錾花双喜圆寿字纹茶碗，纹饰细若游丝，錾刻技艺登峰造极，原是同治大婚的礼器，如今在玻璃柜中，依旧流转着当年那份恭谨而珍重的喜悦。
最令人屏息的，是展厅尽头那组清乾隆铜镀金双龙钮云龙纹编钟。十六枚编钟依序悬挂于三米高的朱漆架上，形制相同，仅以钟壁厚薄区分音律。“我们不想只呈现一个森严神秘的紫禁城”，宁波博物院院长张亮在采访中道出策展初心，“岁末新春，我们更想展现宫墙之内鲜活的生活图景、古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让今人观看时，能产生跨越时空的情感共鸣——原来，他们对‘过年’的期盼，对‘家园’的营造，对‘美’的执着，与我们并无二致。”
走进莫奈的光影诗境
穿过那条如梦似幻的数字通道，踏入“莫奈之诗”展厅，空气陡然变得轻灵起来。
光线在这里扮演了主角。为完美还原莫奈画作中微妙的光色变幻，馆方专门租赁了顶级专业射灯。此刻，两幅莫奈真迹——《睡莲池》（1900年）与《睡莲》（1906年），正浸润在恰到好处的暖光之中，定格下画家在吉维尼花园里那个永恒的午后。
《睡莲池》捕捉了盛夏花园的蓬勃生机：紫藤从拱桥栏边垂下，水面莲叶田田，粉色睡莲星点绽放，垂柳与鸢尾的倒影被颤动的笔触揉碎在涟漪里。色彩明亮而和谐，笔触短促而自由，仿佛能听见阳光穿过叶隙的声响，感受到微风拂过水面的清凉。
而六年后创作的《睡莲》，则进入了另一重境界。画面几乎被蓝紫色的水面充满，天空、树影、云朵的界限消融在闪烁的光斑里。几朵睡莲以粉红、黄绿点缀其间，如梦中浮现的音符。晚年的莫奈患有白内障，视力模糊，却因此挣脱了具象的束缚，走向内心与自然更深层的交融。画中那股氤氲的、近乎东方写意的朦胧气韵，令人心醉神迷。
“莫奈晚年创作了超过200幅《睡莲》。这两幅，代表了他不同时期的探索。”宁波博物院典藏研究部张思桐在一旁轻声解说，“一幅是向外捕捉自然生机，一幅是向内探寻心灵图景。它们不仅是印象派的杰作，更是人类感知自然、表达生命诗意的永恒范本。”
展览以莫奈真迹为引，以“对话”为骨骼，将时间轴拉长至三千年，空间轴拓宽至东西半球。古罗马的钴蓝色玻璃器皿，与浙江出土的战国原始瓷罐并置——前者剔透轻盈，折射着地中海的理性之光；后者朴拙深沉，烙印着越地先民的纹饰密码。最精妙的“并置”出现在家居艺术区。一件清代甬作家具红木花板，采用宁波独有的骨木镶嵌工艺，以象牙、黄杨木细密嵌出山水人物故事，画面清雅如文人画；与之相对的，是一扇来自意大利雷佐尼科宫的洛可可风格彩绘门，曲线蜿蜒，金漆描绘着想象中的东方风情，浪漫而繁丽。两者时代相近，却诠释了截然不同的装饰哲学：东方是“器以载道”，在材质与工艺的克制中见深远；西方是“形式即美”，于曲线与色彩的张扬中显匠心。
“这种对比不是要分出高下”，芝加哥艺术博物馆借展部主任Tim Campos在展览现场感叹，“而是展现人类用不同‘语言’表达对美的共同追求。东西方艺术内部的细微差异与共通神韵，在跨越海洋的对话中反而更加清晰。”
文化IP，
照亮文明互鉴之路
双展何以落子宁波？这并非偶然。从去年“东方的起点”联袂陆海丝绸之路，到今夏“吉金万里”对话“玉见五千年”，宁波博物院已形成“对话式策展”的鲜明风格，并与“甬城新年文博大餐”这一文化品牌紧密绑定。张亮院长坦言：“这既是城市打造文化IP的战略部署，也契合宁波自身的气质——开放包容，海纳百川。我们这座港城，自古就是文明交流的枢纽，策展理念理应与城市精神同频共振。”
此次双展，正是“乐林泉——中外园林文化展”全球巡演的第三站。该展由故宫与芝加哥艺术博物馆联创，首站故宫，次站苏州，第三站来到宁波，每一站都根据城市特质重新构思。根据市委宣传部和市文广旅游局的指导与统筹安排，宁波站突出了“宁波印象”。“我们接到任务后，组织多轮研讨，最终决定延续‘中西对话’主线，但强化‘宁波叙事’。”张亮说。
于是，“紫禁韶华”特设“典籍之路”篇章，凸显天一阁在中华藏书文化中的独特地位。展厅内，天一阁与文津阁的3D打印模型并置，青玉御制《文渊文源文津三阁记》册及“文津阁”宝印静置其侧，生动诠释了从民间藏书楼到皇家书阁的文脉传承。故宫博物院专家赵赢赢介绍：“这些与‘书阁’相关的文物，无声述说着天一阁与四库七阁的深厚渊源。”与此同时，“莫奈之诗”篇章精选近30件宁波馆藏与海外瑰宝并置一堂。
展柜中，越窑青瓷的淡雅含蓄，与古希腊陶器的浓艳华贵并置；甬作家具的骨木镶嵌清雅如画，与意大利洛可可风格彩绘门的浪漫曲线相映成趣。“这次我们深度参与策展叙事，用宁波的文物去对话世界的艺术。”宁波博物院典藏研究部主任徐琴说。
展览的热度正在转化为持续的文化活力。围绕双展，一系列配套活动相继展开：沉浸式剧本游让观众化身历史侦探；非遗市集上，泥金彩漆与西洋手作比邻而设；学术讲座里，学者探讨着从宫廷彩画到印象派光色的色彩哲学。
文创开发更显巧思。“莫奈老头”玩偶迅速售罄，以《睡莲》为灵感的可动冰箱贴、融合缂丝纹样的丝巾、海水江崖图案的杯垫……艺术以轻盈姿态走入日常。
这一切，并非孤立的文化事件。回望今夏的“吉金万里”特展，作为宁波博物院近年首个收费展，它在40天内吸引超10万人次，文创首周销售额即破35万元，已然印证了优质文化内容的市场潜力与观众深度参与的热情。它像一面镜子，映射出文旅消费从“量”到“质”的升级，也启示着文博事业通过创新运营，实现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双赢的可能。
从“东方的起点”到“吉金万里”，再到眼前的跨年双展，宁波博物院正以“甬城新年文博大餐”为品牌，将展览打造为可持续深耕的文化IP。张亮展望道：“一场现象级展览的价值，早已超越文物陈列本身。它塑造城市文化品格，吸引文旅消费，提升国际能见度。更重要的是，它为我们积累了与国际顶级馆合作的宝贵经验。未来，我们不仅要继续‘引进来’，更要推动宁波的特色展览‘走出去’，让‘宁波故事’成为世界文明对话中响亮的一章。”
（照片除署名外，由宁波博物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