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宏
他的眼睛是两枚生锈的齿轮
转动时,会卡住一个个黄昏
橱窗里,所有表针都在逃亡
——只有他,还在拧紧旧世纪的螺丝
总有人递来停止心跳的怀表
表盖内侧藏着情书或药方
他用镊子夹出凝固的秒针
像从伤口取出未完成的誓言
那天,修钢琴的女人放下
一只被猫撞碎的音乐盒
发条松开的刹那,突然漏出
《茉莉花》的颤音
摘下独目镜,任铜质心脏在掌心暴动
他是不惧黄昏的时间修补者
此时,穿校服的男孩递来电子表
抬首,然后摆手——我只治会哭的钟
戴金链的胖子,抱怨劳力士走得太快
他反问:“是表快了,还是您慢了?”
秒针垂直钉进橡木台面
像枚生锈的钉,揳进时代的骨缝
暴雨天,他修好教堂的钟摆
却听见铜锤在敲打自己的脊柱
白鸽掠过,投下羽毛般的阴影
——原来他的扳手已长出绿苔铜
拆迁队来时,他正给座钟喂油
秒针突然咬住推土机的轰鸣
有人听见,崩裂的齿轮声里
整条街的黄昏正缓缓摆停
创作手记
我总在黄昏散步时路过那家钟表店。老匠人弓着背,伏在玻璃柜台上摆弄那些钟表。他的工具摊在绒布上——锈绿的铜纹锥、缠着胶布的老虎钳,还有一个放大镜,镜框上的铜漆早已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黄铜色。
那天,橱窗里一座停摆多年的座钟突然被他捣鼓出了声响,闷闷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隔着玻璃看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黑色油泥。那双手拧紧发条的动作,让我想起小时候祖父给老式座钟上弦的样子——总要往回倒半圈儿,再轻轻往前推,仿佛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街对面在拆楼,推土机的轰鸣声里,修钢琴的女人抱着被猫撞碎的音乐盒闯进来。发条松开的刹那,突然漏出一段《茉莉花》的调子,走音走得厉害,倒像是弄堂里阿婆用漏风的门牙哼出来的。老匠人“啧”了一声,从抽屉里摸出镊子,手法比外科医生取弹片还稳。
后来,铺子拆了。再过废墟时,我总觉能听见“叮当”声。或许时间从不停摆,只是时光长河中——匠人对问题钟表就像猫捉老鼠一样痴迷和笃定,除非让他远离这一时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