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金星
江南水乡,河网纵横,水路通达。以前航船是往来的主要交通工具。白天运营的客货航船快捷,快船上有摇橹船夫,岸上有拉船行走的纤夫。夜船只有船夫摇橹,不配纤夫,每天傍晚出发,速度慢,船资也较为低廉。譬如杭州东河上的万安桥,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曾是杭城内最高的桥梁,周边水域宽阔,支流众多,码头林立。从万安桥出发的航船可达余杭、海宁、湖州,以及富阳、诸暨、绍兴等地。普通人家出行,会选乘夜航船,贪其便宜,船上男女老幼,杂处其中。于夕阳薄暮开船,解缆时,鸣锣为令,一夜航行,次日上岸。至于客旅船上,长夜难熬,一路唯以谈天说地,既以消磨时光,也有借此炫耀见闻学识的。
长年住在杭州的明末读书人张岱感慨,“天下学问,唯夜航船中最难对付”。他为此编了一本专为船客提供谈资的工具书——《夜航船》,书名源自江南夜航船中士庶闲谈的场景。
现如今,夜航船成了一段遥远的记忆。无独有偶,当年宁波老城区内也曾有数个“万安桥”,俗称“内河航船埠头”,且这一繁忙水运景象至少延续到20世纪80年代初。运行于内河上的航船,客货两便,当时市内最主要的航船埠头有城南的“濠河头”,奉化江上的“西坞航船埠头”,城西“接官亭航船埠头”,江北岸“三宝桥船埠头”,江东则北有“大河头”、南有“新河头”,每条航船线路各有多个站点。
“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小的为脚划船。”这是周作人散文《乌篷船》里的一段描写。其实大一点的乌篷船便是我们这儿的木帆航船,船上有竹篷,可御风雨,船的两侧以木板为座,一条船可乘坐二三十人。我长记性时,人摇纤拉、单艘独立航行的船只已很少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以柴油机为动力的拖轮,一条动力船可拖七八条木船,状似长龙,鱼贯而行,航速就快得多。
细数宁波老底子的航船埠头,在我上中学的时候还能看到灵桥西岸那条通向郊外的濠河,当地上了年纪的人只叫作“咸河头”,原来那边与南塘河相连,从樟村、鄞江过来的航船都停泊在这儿,每到深秋季节,船上装满了用来腌制咸菜的“贝母地菜”,“咸河头”由此得名。所谓“贝母地菜”,它的另一个学名叫“雪里蕻”,属于宁波当地芥菜的变种,叶子深裂,边缘皱缩。《广群芳谱》中记述“四明有菜名雪里蕻。雪深诸菜冻损,此菜独青”。樟村一带自古就有种植贝母的历史,初夏贝母下地到发芽要三四个月时间,此时天气进入高温期,为防止阳光直射地面,地温增高,影响贝母新芽分化生长,勤快的当地农民会在贝母地上套种遮阴作物。而雪里蕻根系少,遮阴作用强,病虫害少,又能增强土壤肥力,就是最好的选择了。到了小雪时节,雪里蕻成熟收割,贝母也到了发芽期,实在有一举两得之利。贝母地里的雪里蕻顺口叫作贝母地菜,但这种菜苦涩,用来腌制咸菜有特殊的咸鲜味,“咸河头”也就名副其实了。
城西的“接官亭航船埠头”在城里人由东往西远行四方的主要水路上。沿西塘河经高桥后,可折北与姚江相连,而姚江又连着更大的水系,直通京杭大运河。在以舟楫为主要交通工具的年代,宁波当地的仕商官旅便从这里出发通向五湖四海。“雨夕风晨也堪托足,南来北往到此问津”“暂寄足乎欲行且止,请息肩矣少住为佳”,至今留在高桥镇大西坝水栈上的这些石刻楹联,似乎还在诉说着当年的繁华。其实西塘河流经高桥而水分两路,一边过大西坝远出京杭;还有一路溯源而上,经石塘村可以到达一个叫山下庄的地方,那里的半山腰有城里人的公墓地。这段上坟的水路我是乘过的。以前每当清明时节,西门口的航船码头就显得特别繁忙,木拖船开在西塘河上,城里人于这粼粼波光、半晴半雨的天色中,乘船去山下庄踏青扫墓。
原来的江东“大河头”“新河头”是东乡的主要水路出发点。近代国学大师胡朴安在20世纪30年代的《宁波旅沪同乡会月刊》上,连载了他的一篇《明州游记》,文中写到江东大河路一带,“绿杨临水,野渡自闲。小屋成村,炊烟乍起。那时的船行得慢,野景过窗,如展图画。日已半落,余光犹明。牧人骑牛,踏石桥而过……”
由航船埠头而至东乡西村,由夜航船而引发一段段诗书文章。那时候,河比路宽,河道上有高高的石拱桥、河埠头,还有沿河的纤夫走道。回味内河航运那段消逝的往事,昔日繁忙的航运景象已不见踪影,便是原本河道边的芦苇茅草也被整治得干干净净。倒是周边的房子越造越多,越造越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