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者 黄银凤
见习记者 冯姝涵
海底是时间的胶囊,沉船是文明的信使。
美国作家盖瑞·金德在《寻找黄金船》中写道:“海难是上帝写了一半的剧本,句号得由那些沉船打捞者来完成。”如今,这部“剧本”的续写者已经转变——中国水下考古工作者劈波斩浪,正一步步揭开深藏水下的历史秘密。
而在中国绵延的海岸线上,宁波以其发掘数量最多、序列最完整的古沉船遗存,成为名副其实的“水下文明宝库”。
沉船考古
地理与人文的双重厚赠
截至目前,宁波地区经考古发现的古沉船有8艘,时代跨越史前至明清,年代序列完整且自成体系,这在全国极为罕见。
“沉船考古在宁波,硕果累累,大有可为。”站在三江口畔,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院长林国聪指着脚下说,“我们此刻站立的位置,正是唐宋时期的宁波古港区。邮电大厦之下,沉睡着唐代龙舟;交邮大厦下方,静卧着北宋外海船;万豪酒店门口,曾是南宋内河运输船停泊之地。不仅如此,余姚施岙的史前独木舟、象山定塘横湾的南宋沉船、慈溪潮塘江的元代沉船、象山涂茨的明代沉船,以及‘小白礁Ⅰ号’清代沉船——这8艘重见天日的木质古船,共同讲述着一个事实:宁波,是一座从水中‘生长’出来的城市。”
8艘古沉船的陆续出土,不仅为研究我国古代水上交通、贸易往来、文化交流及造船技艺演变等课题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证据,更以无声的“船”说,串联起一段段河海交织的岁月记忆。
与广东、福建等地区相比,宁波具有独特的“河海交汇”地理格局。这里的滩涂与古河道构成天然的“水下保鲜盒”,淤泥覆盖、缺氧饱水的环境,让木质船体得以历经千年而不朽。
更重要的是,宁波的海洋文明基因源远流长。从井头山遗址8000年前的木桨到河姆渡遗址的独木舟,从战国至汉晋的句章古港到唐宋时期的国际港口,这里的先民“以船为车,以楫为马”,舟船文化绵延不绝。
“许多沿海城市的港口只存在于历史上某一时段,而宁波港口的‘航程’从未真正停歇。”他说,“这种连续性,使宁波成为研究中国海洋文明不可替代的样本。”
从造船到修船
“高科技”闪耀千年智慧
在中国古代四大船型——“福船”“广船”“沙船”“浙船”中,“浙船”的独特价值曾长期被低估。宁波古沉船序列的发现,逐渐改变了这一原有认知。
“如果说福船、广船是外海船,沙船是内河船,浙船就是‘全能型选手’。”林国聪形象地比喻,“它既要能闯外洋,又要能进浅水,还要适应东海变幻莫测的风浪——这是被地理环境逼出来的智慧。”
这种智慧在考古发现中得到了充分印证。
东门口北宋外海船上发现的“舭龙骨”,比西方早了700年。“一条半圆形的木头安装在船舷和船底交接的弯曲部位,船摇得越厉害,它产生的阻力就越大,相当于给船装上了‘防摇器’。”林国聪说,“宋代工匠已深刻理解船舶稳定性原理”。
我们熟知的水密隔舱技术,早在北宋就已普遍使用于宁波船舶。一道隔舱板,既是结构支撑,又是安全屏障。
科学选材的智慧可圈可点。和义路南宋古船,用荔枝木做龙骨、用杉木做船壳、用樟木做隔舱板。“荔枝木坚硬耐腐,适合做‘脊梁’;杉木轻韧易加工,适合做‘外衣’;樟木防虫防水,适合做‘骨架’。800年前的工匠,已深谙材料力学。”他说。
宁波古沉船所承载的,是深厚的造船技术底蕴。在此基础上,宁波还建立起全国领先的古沉船保护体系。
“小白礁Ⅰ号”的发掘保护,创下多个“全国第一”:首次构建水面—水下动态监测指挥系统,首个获得全国“田野考古奖”的水下考古项目……自2008年被发现以来,“小白礁Ⅰ号”历经十余年系统而科学的保护修复,从脱盐脱硫到脱水定型,“十年修一船”的背后,是水下文化遗产保护工作者的坚守与突破。
值得称道的是,依托这些实践经验建成的国家水下文化遗产保护宁波基地,已发展为全国饱水木质文物保护中心。
“如今,不仅‘小白礁Ⅰ号’在此实施科技保护修复,福建‘碗礁Ⅰ号’、上海‘长江口二号’等全国各地发掘的古沉船也陆续送至宁波保护。”他说。
码头·港口·航道
独步全国的“硬核”实力
与广州、泉州相比,宁波在宋元时期的港航体系中,有着不可替代的“硬核”优势。
“广州港历史悠久,长期作为外贸主港;泉州港在宋元盛极一时。而宁波港有一个根本性优势:它处于中国海岸线中段,是一个不冻不淤的深水良港。”林国聪说。
站在三江口,他指向江厦桥东的交邮大厦说:“我们曾在那里考古发现了北宋早期、北宋中晚期、南宋早期的三座码头一字排开,说明同一地点持续使用了数百年。”
更重要的是,宁波拥有广州、泉州难以比拟的“河海联运”体系——从三江口扬帆起航,跨越海洋,通达世界;又通过浙东运河连接京杭大运河,经过中原腹地,直抵京城。
站在江厦公园来远亭遗址旁,他说:“这里就相当于现在的海关报关大厅。所有外国商船要在这里办理入关手续,查验出入港许可证、人员、货物等,办理征税等事宜。一套完整的外贸管理体系,在宋代已经相当成熟。”
“古沉船是滨海宁波‘勇立潮头、港通天下’精神基因的见证。”他说,“从史前先民驾驭独木舟探索近海,到宋代万斛神舟出使高丽,再到今日宁波舟山港货通四海——航路在延伸,船舶在更替,但开放包容、互利共赢的海洋精神内核始终未变。”
如今,宁波舟山港年集装箱吞吐量突破4000万标准箱,连续16年成为全球货物吞吐量第一的超级大港。回望8000年的舟船演变,我们看到的是一部流动的文明史,更是一个民族始终面向世界、拥抱未来的胸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