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敏明
他自称“湖上笠翁”,梁实秋赞其“正合我意”,林语堂称其为“中国人生活艺术的袖珍指南”。他,就是李渔。
李渔(1611年—1680年),明末清初文学家、戏剧家、美学家,其代表作《闲情偶寄》堪称中国生活美学宣言。《闲情偶寄》共分八部分,内容涵盖戏曲理论、生活美学等多个领域。第四部分是“居室部”,探讨园林建筑、室内布局及家具陈设,其中对床榻的论述尤为精妙:“人生百年,所历之时,日居其半,夜居其半。日间所处之地,或堂或庑,或舟或车,总无一定之地,而夜间所处,则止有一床。是床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物,较之结发糟糠,犹分先后者也。人之待物,其最厚者,当莫过此。”意思是,床榻是与人相伴最久的器物,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其重要性犹胜配偶,人生伴侣,莫厚于床。
李渔自幼聪慧,少年时便在自家庭院梧桐树上刻下“小时种梧桐,桐本细如艾。针尖刻小诗,字瘦皮不坏”的诙谐诗句,他是一位性情浪漫率真且修养极高的文人。在明末清初时代变迁的动荡岁月,他未退隐乡野、寄身禅林,而是正视生活的本真,以近乎现代艺术家的姿态,游走于市井与文人之间。他组家班、编戏曲、造园圃、写文章,将生活本身活成了一件艺术品。
明末清初文人参与家具设计是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家具以简约、自然为特点,形成了独特的审美风格。李渔身处那个时代,自然遵循这些美学要求,但其又有强烈的个性追求:不是单纯地追求器物造型或礼制规范,而是充分考虑人的切身感受和需求,增添人文关怀要素。他深切体会到夏暑冬寒给人带来的苦楚,并致力于解决这一问题。他匠心独运,另辟蹊径,设计出“夏日之冬”与“冬夜之夏”的凉床与暖床。其凉床“面下有抽屉,抽屉之内,置冰其中”,上开透气孔,使凉气自下而上徐徐散发;暖床则“设床于室之南隅,而于壁间凿孔,引入隔壁炉灶之暖气”。这种关怀是具体而细微的。李渔认为,生活的舒适和愉悦是雅趣的重要组成部分。将难熬的夏日变为“冬”,将寒冷的冬夜变为“夏”,这是一种将日常生活升华为身心和艺术享受的实践,是其“闲情”哲学的完美体现,在十七世纪的中国具开创性。
但仅限于舒适和实用对李渔作为美学家而言是远远不够的,他懂得美之于生活的意义。他提出,如果只能御寒而不美观,“则犹之乎茅檐草舍而已”。他创新设计出“活檐”床,于床架四角立柱之上增设一层可拆卸的雕花“活檐”,美观精雅。李渔主张“床令生花,帐使有骨”,强调帐幔应挺括有型,色泽宜淡雅忌浓艳,帐檐须精巧拒俗,认为“绣蝶恋花、凤穿牡丹之类,皆俗不可耐”,这些设计和观点,体现了对生活细节之美的追求。床帐用今天的话来说便是“软装饰”,“软装饰”的功效,具有实用、美化和温暖的作用。
床榻在李渔的眼里,还是传统文人的私密空间,为文人提供了脱离社会角色束缚的一个场所。李渔说床是“屋中之屋”“床居室之内,如屋之有天”。垂帐之内,自成天地,休憩、阅读、沉思与会友。他指出:“床笫之间,乃最能见人性情之处。”一个人如何对待床榻与睡眠,直接反映其生活态度与审美品位。如《韩熙载夜宴图》中展现了榻作为社交场景的核心地位。李清照“今夜纱厨枕簟凉”,苏轼“罗帐细垂银烛背”等,在作品中多次提及床榻的场景。这种于卧榻之上寻求精神栖息的现象,并非中国文人所独有。在西方,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卡夫卡《变形记》的创作也受益于床榻的独处环境。
李渔对床榻的痴迷是其整体生活美学的有机组成之一。在《闲情偶寄》中,他从房屋、窗栏、器物到饮食、种植,构建出一套完整的生活美学体系。而床榻作为与人最亲密的家具,自然成为这一体系的核心具象。
李渔说:“人之一生,莫不有一痴。”他对床榻的痴,实则是对于生活本身的热爱。在一个动荡的时代,他借经营日常之美,找到安顿自我之法。在这里,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位文人对家具的迷恋,更是一种生活哲学的彰显。在他笔下,床榻超越了实用之器,成为文化与美学的载体,彰显的是一种栖居于世的生活态度。
时至今日,李渔所痴迷的床榻美学并未随时光褪色。许多古代床榻遗存:拔步床、架子床、罗汉床、美人榻等,它们材质不同,形制不同,式样多种。这些床榻被收藏家和博物馆收藏、展示,既是对以李渔为代表的古代文人生活美学的致敬,更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物质传承。(应敏明 供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