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泽:宁波就像一首融合了琵琶与交响乐的协奏曲

霍泽接受记者采访。(吴冠夏 摄)

宁波交响乐团在欧洲巡演。

宁波琵琶教学基地的展演活动。

霍泽向奥地利观众介绍中国的琵琶乐器。

人物名片

艾尔内斯特·霍泽,奥地利资深指挥家、音乐学博士,现任克拉根福古斯塔夫·马勒音乐学院音乐学教授,兼任克恩滕州音乐协会艺术总监、欧洲交响乐团首席指挥及艺术总监等职。

同时,霍泽拥有古典语言哲学硕士、音乐教育文学硕士、歌剧音乐硕士3个学位,曾在全球指挥80余支管弦乐团,获得奥地利共和国科学与艺术荣誉十字勋章等多项殊荣。

“音乐的力量远超语言,当琵琶旋律与交响乐共鸣时,奥地利观众的感动与中国观众别无二致。”聊到为何自掏腰包支持宁波交响乐团在奥地利办音乐会时,艾尔内斯特・霍泽如是说。

2023年7月,艾尔内斯特・霍泽出资20万元,支持和筹办宁波交响乐团欧洲巡演的第三站——在奥地利的演出。

音乐会当晚的返场环节,他从中国指挥家俞极手中接过指挥棒,即兴带领乐团奏响展示中国民族音乐文化的《瑶族舞曲》,台下不同肤色的观众跨越山海,在音乐中达成共情。

这位曾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纽约卡内基音乐厅等顶级场馆执棒,深耕音乐领域40余年的艺术家,被中国文化深深吸引,曾先后到访中国十余次,足迹遍布北京、上海、广州、杭州、宁波等地。

近日,已经66岁的艾尔内斯特·霍泽受宁波交响乐团邀约,为在宁波大剧院举办的“东方之声”中日韩交响音乐会担任指挥。

演出之余,霍泽特意走访天一阁博物院与镇海琵琶基地,续写与“中国琵琶之乡”宁波的情缘。

在天一阁的亭台水榭间,我们与霍泽展开深度对话,倾听他与中国音乐的故事、对文化交流的思考,以及他眼中的宁波。

核心观点

■音乐是跨越国界的“心灵语言”,中西方音乐融合的本质,是不同文明的情感共鸣

■琵琶是中西方音乐交融的最佳纽带,其刚柔并济的特质与丰富的表现力,能完美适配西方管弦乐

■文化交流需深度参与,从筹办巡演到推广乐器,每一次投入,都是文明互鉴的坚实一步

■中国古典音乐教育活力强劲,大量学子赴欧学成后反哺本土,西方古典音乐的未来或在中国

■宁波作为“东亚文化之都”与“中国琵琶之乡”,有望成为中西方音乐交流的重要坐标

记者 廖惠兰

本版照片除署名外,均为资料图

A

琵琶是中西方音乐交融的最佳纽带

记者:您曾提到中国文化对您的吸引力,尤其认同《道德经》中关于“水”的哲学,这如何影响您对音乐与文化交流的理解?

霍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对我而言,文化是中国最具吸引力的地方。

《道德经》里更是说“水是最强大的元素”。因为它是流动的,你无法将它握在手中,但它却拥有摧毁岩石的力量。这种“柔中带刚”的哲学,与音乐的本质相契。

音乐也如流水一般,音符在流动中直击每个人的心灵。就像琵琶弹奏出来的旋律一样,有时如流水般婉转悠扬,抚慰人心;有时又如波涛般激昂澎湃,震撼灵魂。中西方音乐文化的交流,也应该像流水一样,相互融合,互相成就,奔涌不停。

记者:您说您最喜欢的中国乐器是琵琶,这里面有什么故事?这次走进有着“中国琵琶之乡”之称的宁波,有什么新收获吗?

霍泽:2017年在奥地利克拉根福举办的“一带一路”交响音乐会上,我第一次在现场聆听琵琶演奏。当时演奏的是琵琶协奏曲《霸王卸甲》,这彻底颠覆了我对中国传统乐器的认知。

一把琵琶,竟能模拟千军万马的磅礴气势,细腻的叙事感与强大的爆发力,让演出变得很有画面感。

琵琶的兼容性、表现力和音域跨度,都很适配西方管弦乐。它既能与弦乐组细腻对话,也能在铜管乐的衬托下展现激昂情绪,这种“刚柔并济”的特质,让它能在中西方音乐中“自由穿梭”。我指挥过很多中国乐器的演出,琵琶在与西方乐团合作时是默契十足的伙伴。

此次走访宁波镇海琵琶基地,是我期待已久的行程。如果说之前对琵琶是远距离欣赏,那么在宁波,我看到的是琵琶文化的“根”,就像你看到一棵大树的根系,才更懂它为何枝叶繁茂……在宁波,我看到了琵琶文化的完整生态。

记者:2023年,您曾自掏20万元支持和筹办宁波交响乐团欧洲巡演的第三站——在奥地利的音乐会,还特别设置了向当地观众介绍琵琶乐器的环节。您为何愿意为中西方音乐交流付出如此多的精力?

霍泽:对我而言,这些不是“投入”,更像是一种“收获”。中国传统文化令我着迷,特别是琵琶乐器,当得知有机会邀请“中国琵琶之乡”宁波的交响乐团来奥地利演出时,我认为这是十分难得的交流契机,当时就毫不犹豫这样做了。

马可·波罗是历史上连接欧洲与中国的使者,在当代,我们也需要这样的文化使者,我愿意成为其中一员。

B

西方古典音乐的未来可能在中国

记者:您到访中国十余次,也指挥过不少“中西结合”的音乐会,所到之处,音乐会氛围或当地的教学氛围是否给您留下特别的印象?

霍泽:中国古典音乐的发展速度令人惊叹。2008年我首次来到中国时,看到的大多是西方古典音乐的学习者,大部分乐团仍然会模仿西方古典音乐的演奏风格。

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我看到的更多是传承者与创新者。我在奥地利的学生中,也有不少来自中国,他们对音乐的热爱与专注令人钦佩。这些学生回国后,大多数成为音乐学院的教师或乐团的骨干,他们将欧洲音乐知识与中国传统文化及教育体系结合,这是非常棒的做法。

更重要的是,在我看来,中国对古典音乐的重视远超欧洲。欧洲古典音乐市场在逐渐萎缩,现在大部分年轻观众对它的兴趣在下降;而在中国,不仅有众多的高水平交响乐团,还有愿为古典音乐买单的观众,更难得的是还有来自政府层面的支持。

中国的大部分城市拥有自己的交响乐团,宁波交响乐团就是例证。他们既能精准演绎贝多芬、巴赫、莫扎特、马勒等名家的交响巨著,又能呈现融入琵琶、二胡、唢呐等中国传统乐器或富有地域特色的民歌作品,这种“中西兼顾”的能力,欧洲的很多乐团是难以实现的。

我甚至认为,西方古典音乐的未来可能在中国——这里有最广阔的市场、最热情的观众、最活跃的优秀演奏家,还有最具活力的文化传承土壤。

就像这次“东方之声”中日韩交响音乐会,其中上演的琵琶协奏曲《白帝城》,是我们改编的一首中西结合交响乐作品。作品在保留琵琶的核心旋律与叙事性的同时,用西方管弦乐的配器丰富其层次与张力。这不是简单的乐器叠加,而是一次真正的文化碰撞与交流,那种跨越文明的共鸣太美妙了!

记者:数智时代,如何看待AI作曲、AI指挥等“黑科技”,中西方融合的古典音乐该如何保持活力?

霍泽:我见过机器人指挥,它的节拍精准,无可挑剔,但没有“情感”。古典音乐的核心魅力从不是“精准”,而是“人的表达”。

指挥家的手势、乐手的呼吸,甚至演奏中细微的不完美,都是情感的真实传递,这些是AI永远无法复制的。

中西方融合的古典音乐更需“人的温度”。比如琵琶协奏曲,不仅是乐器组合,更是文化对话。指挥家需要理解琵琶背后的中国文化,乐手要懂交响乐的西方演奏逻辑,只有带着对两种文化的尊重去演绎,作品才能有生命力,才能打动观众。

AI能分析乐谱节奏与配器,却体会不到《霸王卸甲》这首作品里的家国情怀,也理解不了贝多芬系列交响曲里的抗争精神。

我常常对学生说,要守护“现场演出阵地”。数字时代,人们习惯通过电子产品去听音乐,但现场演出的感染力是无法替代的。未来可借技术推广古典音乐,但永远不能让技术取代“人的核心地位”。

C

宁波有成为中西方文化

交流“新坐标”的潜力

记者:此次您执棒的“东方之声”中日韩交响音乐会,是宁波“东亚文化之都”十周年的重要活动。在您看来,这种跨国文化交流的意义是什么?

霍泽:音乐是直达心灵的语言,观众感受到的是人类共通的情感——喜悦、悲伤、憧憬……这些情感超越国界。

我曾在多个国家指挥类似的跨国音乐会,每次都能看到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因音乐而熟悉、拥抱。

在我看来,宁波是座“有故事的城市”。这几天的走访,让我看到了宁波既有深厚历史底蕴,又有国际视野。2018年,我曾来宁海指挥音乐会,当时就感受到当地观众的专业与热情,他们既喜欢中国传统音乐,又能欣赏西方的交响乐。

我认为宁波有成为中西方文化交流“新坐标”的潜力。一方面,“中国琵琶之乡”等文化品牌,能吸引国际上源源不断的音乐家来访;另一方面,宁波交响乐团的音乐专业素养,能将具有宁波特色的音乐作品带向世界。就像此次“东方之声”中日韩交响音乐会,就是一场非常难得的东亚文明与西方音乐的对话。

记者:经过近一周的走访,您对宁波的了解也进一步加深,可否请您用一首音乐作品,描述您眼里的宁波?

霍泽:我对宁波的初印象是安静、整洁、有序。若用音乐作品来形容宁波,我认为她就像一首融合了琵琶与交响乐的协奏曲。

在我看来,天一阁博物院的宁静是慢板,亭台水榭如温柔音符,诉说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千年历史;镇海琵琶基地的活力是华彩段,如此多的琵琶学子,充满了生命力,展现着城市的活力;而在宁波大剧院举行的“东方之声”中日韩交响音乐会是高潮部分,来自各国的音乐元素在这里交融,彰显宁波的开放包容。

等我多来几次宁波,或许能找到更精准的旋律来形容它。但现在我能确定的是,这首“宁波协奏曲”,一定会让所有人着迷。我很荣幸能成为这首“乐曲”的指挥之一,也期待未来为它增添更多动人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