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仰芳

阿拉宁波老钱庄人做生意，有一句十分精彩的行话，叫“一根头发丝吊元宝”，虽说它只是一个比喻，却道出了旧时钱庄业的真谛。原来老钱庄的业规中，开宗明义早就写有这么一行文字：“钱业一行，义重于金，业冠百行。业斯行者，类多礼仪君子，自宜去华崇实，取昭诚信。”

旧时钱庄业有做“多单”与“缺单”两类不同的赢利方式。所谓“多单”，即钱庄库房里存有的银两多于放出去的款银，可随时让手持庄票的客户前来兑现；反之，就是“缺单”。然而，一个钱庄人的最高境界，是做到“内空外通”。“内空”的意思是把钱庄内的自有资金与吸引的存款，尽量放给商家使用，以至不浪费头寸；“外通”则要扩大吸收存款渠道，增加资金来源，当金融市场银根抽紧或库房银两不够时，能及时补足头寸。总而言之，聪明的钱庄人善于让资金不断地周转于存放款取利之中，最大限度地减少银两滞留庄内的时间。

自从有了钱庄业，这数百年来，那根纤细又脆弱的头发丝，如何吊得起沉甸甸、金灿灿的大元宝呢？

靠的是“诚信”二字！

清康熙年间，阿拉宁波郑氏十七房中的郑世昌先生在北京城里投资开办了一家恒和钱庄，它坐落在京城繁华之地东四大街上，是著名的“四大恒”钱庄之一。

当年，老北京有一首民谣：“头顶马聚源，身穿瑞蚨祥，脚踩内联升，腰缠四大恒。”这最后一句的意思是，腰包里装有“四大恒”的庄票才显富贵。

然而，恒和钱庄在它生意最兴隆时，竟然遭遇了一场意外事故。事情的起因是店铺经理将四万两银子放款给一支去俄罗斯做皮毛生意的商帮驼队，谁知这支商帮驼队在返回途中，进入西伯利亚后，迎头碰到了铺天盖地的暴雪，商帮驼队被厚厚的风雪淹埋了，不但货物全无，就连随队的商人也只逃出了一两个。他们赶回京城，马上对恒和钱庄哭诉了这一场灾难。

店铺经理闻此噩耗，顿时吓傻了，马上找老板郑世昌商量对策。原来这四万银两竟是当时恒和钱庄的全部家底，失去了它们，钱庄只得关门歇业，唯一的办法只能宣布破产。可郑世昌听完后，久久沉吟不语。此刻除了痛惜四万银两外，更令他忐忑不安的是，当时北京城里甚至全国各地，还有许多恒和钱庄的庄票在客户手中流通，一旦宣布破产，客户再也无法兑现银款。

百余年来，各家钱庄都以“克存信义”作为立业根本，一方面钱庄要依靠笃守诚信进行经营，另一方面来往客户也要信守规则，两者缺一不可。郑世昌想到这里，转身从书橱里拿出一部线装本《太平广记》，他对店铺经理说：“这里面有篇文章，你不妨先看一看吧。”

《太平广记》是由宋代文人编纂的一部笔记札录，里面有这么一则小故事：从前，有张李两位阔别多年的老友，某日重逢于扬州城内。李氏想去杭州做一笔生意，但手头缺少资金，便向张氏开口借贷三千贯铜钿。这时张氏恰巧身边没带银两，他想了想，伸手摘下头上的一顶旧草帽，交给对方说：“你拿我这顶草帽就可以在杭州城的王氏钱庄取三千贯铜钿。”李氏以为张氏跟自己开玩笑，开始并不当一回事。后来他到了杭州，心想不妨一试。李氏拿着这顶旧草帽走进了王氏钱庄，高声喊道：“我这顶草帽能换贵庄三千贯铜钿吗？”店主双手接过旧草帽，仔细查看了一遍，发现草帽顶上有一根绿绒绳，二话不说，立即转过身去，从库房里取出三千贯铜钿交给了李氏。原来十年前，张氏就在王氏钱庄存了三千贯铜钿，因店主王老板一时找不到笔墨填写票据，就叫女儿在他戴着的草帽上缝了一根绿绒绳，作为日后取款的凭证。

店铺经理看完了这篇文章，立刻明白了郑世昌的心意，老板是要恪守“诚信”，决不能让恒和钱庄的客户吃亏。郑世昌点点头表示赞同：“王氏钱庄能够做到的事情，我们怎么做不到呢？”

当年有些钱庄为了提高自家声誉，会特意拨出一些银两，到别家钱庄里存入一笔为期半年的款银，以示诚信。行内人把它叫作“内盘”。“内盘”越多的钱庄，在社会上的声誉自然就越高。幸亏这时恒和钱庄还有不少“内盘”存在其他钱庄里，如今可以派上急用了。

于是，郑世昌当即下令，叫店员每人手持红纸条一叠，上写“敝店暂且歇业，望庄票持有人快来恒和钱庄兑换银两”，并把它们张贴到大街小巷、车站码头，甚至还在京郊各个乡镇上贴出告示，周告众人。这消息一时在北京城里成了头条新闻，手中持有恒和钱庄庄票的人，纷纷赶来兑换银两。此事进行了一年之久，仍有一些庄票未能追回，而恒和钱庄再也无力在原址坚守。郑世昌又自掏腰包，在京城东四大街牌楼下租了一间小房子，门前挂起写有“恒和”两字的钱幌子，声明不做任何金融生意，专门等候持有恒和钱庄庄票的人前来兑现。一日复一日，一月又一月，一年再一年，竟然足足等候了客户二十多年，直到兑现完了恒和钱庄的最后一张庄票。

从那些快被历史尘埃湮没的钱庄史料中打捞出来的这一段记载，显然比《太平广记》中旧草帽的故事更加感人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