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石头屋像个敦实的年轻人,规规矩矩倚在院子东南角,崭新的瓦片为其黑发,浓密如云。小屋建成,泥水匠的工作告毕,接下来就该父亲上阵了。斧头、锯子、刨子、凿子、榔头等在父亲手里顺服而卖力,“砰砰啪啪”“滴滴笃笃”,声响不绝。两三天后,小屋便有了门和窗,它们稳妥地嵌在石头墙里,正式成为屋子的一部分。
晚饭后,父亲又一头扎进了石头屋,我和弟弟紧随其后,脑袋贴着门框往里瞅。这回,父亲没有赶我们,他握着铁锹稍稍压平黄泥,再用厚木板和砖头一点一点夯实,泥土与木头混杂的气味犹如一群顽皮的孩子,在空气里可劲撒欢。终于逮着个可以参与的劳动,姐弟俩学着父亲的样儿,蹲下,各拿一块青砖重重地拍,一下,一下,不间断地拍,将脚下的黄泥夯得平整、硬实。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始微微出汗,小孩子皮嫩,虎口边还磨出个水泡,然兴奋劲丝毫未减,一想到爷爷奶奶马上要搬过来,且将一直住在这间石头屋里,心里生出无边的期待。
月光也识趣,从门窗大大咧咧探进来,白晃晃地映在我们身上,映在那个早春的夜晚,明亮如昼,却又缥缈似梦。
搬家日由奶奶翻黄历而定。天气遂了人心,蓝天平滑若丝绸帕巾,偶见细碎的云朵,恰似帕上绣了碎花。燕子不时回旋于屋檐下,大概也觉察到那一天的不寻常。箱柜桌凳、羹橱碗筷、坛甏瓮瓿、被褥物什……被分别搬进叔叔家辟出的小间(卧房),和我家院子一角的石头屋(厨房)。叔叔家与我家相邻,爷爷奶奶从厨房离开,走出院门,即达卧房。厨房跟卧房相当于隔了个院子。
此后,院子里,爷爷奶奶的脚步来来回回,循环不息,脚印密密麻麻,重重叠叠,交织成柔软绵长的时光。
清晨,我的身体常常留恋于睡眠,耳朵却机警,轻易就分辨出院子里的脚步声。奶奶没有缠足,身体壮实,走路稳,脚步声钝钝的闷闷的,像包了棉花的重物在捶打地面;爷爷年轻时腿部受过伤,落下了残疾,一脚踮起,一脚拖地,发出微不可闻的“嚓”声,“嚓”和“嚓”相隔时间均匀;母亲落脚干脆,每一下都短促而笃定;父亲则是有节奏的“噔噔噔”,仿佛刻意踩着节拍。
几乎每一天,我都是在脚步声中彻底醒转的。
春日的阳光稀薄,像一片浅黄的轻纱笼上了院子。小屋门口,斑驳的红漆方凳上,摆了豁口的蓝边瓷碗,碗里泡了榆树皮,水黏黏的,是奶奶梳发的法宝,边上紧挨一把带枝叶的玉兰花,鲜灵灵,散发着香气。奶奶从屋内搬出小竹椅,一屁股坐下,解开发髻,头发弯弯扭扭地耷于脑后,像条灰色的小蛇,她捏起缺了齿的木梳,沾一下碗里的水,从前额滑向稀薄的发梢,梳子所过之处,碎发服服帖帖。奶奶的两只手绕来绕去,竹椅“吱吱扭扭”,顷刻,一个清爽的发髻堆在了脑后,她挑了朵个头小的玉兰花,别在发髻旁。灰发,白花,还挺和谐。爷爷在边上窃笑,说奶奶是个偷花贼,一大早就摘了别人家的玉兰花。
“偷花贼”吩咐爷爷,去把羹橱架上装过兰花豆和豆腐乳的瓶子洗了,爷爷灭了烟头,“嚓——嚓”进屋,“嚓——嚓”出屋,猫一般轻捷。爷爷把塑料绳缠在手掌,甩出小木桶,“噗通”一声,木桶灌饱了水,拎上来,“哗哗哗”,两只广口玻璃瓶被洗濯得透亮。扯去泛黄的叶子,剪去多余的枝杈,玉兰花入驻盛了清水的玻璃瓶,我和奶奶翕动鼻子,直呼“好香好香”。
午后时光如浓稠的液体凝滞于半空,化不开,落不下,沉闷而漫长。爷爷被人叫去做麻将搭子了,母亲里里外外忙活,弟弟跑得没影儿,父亲呢,这个人平日里可忽略不计,海员是属于大海的。奶奶戴上老花镜,准备绣花。奶奶绣花基本不用花绷子,跟缝衣服那样,一手随意捏布,一手牵出各色绣花线。花样为蓝色复写纸所印,寡淡拙朴到让人懒得多看一眼,然经奶奶配色、定点,加以多种针法,好似把黑白电视换成了彩色电视,花是花,叶是叶,藤蔓缠绕,姹紫嫣红,那么生动逼真。奶奶给自己做了一片床幔,白色棉布上绣了些小花朵,细细碎碎,素素淡淡,不稠不密,奶奶歪着头笑,说若是年轻那会,就绣上艳丽的牡丹花。
在裁好的白色棉布上,奶奶绣绿叶粉花、红嘴黄鸭、紫色蝴蝶、大红灯笼……而后,均缝成长筒状,塞进适量晒干的玉兰花瓣,用彩色丝线编成细细的绳子扎口。奶奶说,制成玉兰花香袋,等于把春天留在了袋子里。
我同时拥有好几个这样的香袋,枕头边放两个,脖子上挂一个,书包里还藏一个……我留住了好几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