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隆
乍暖还寒的江南,菜场里冒出些卖荸荠的摊位。摊主多是村妇,她们操着小刀削荸荠,摊位前大都放着两只塑料筐:一只堆满未去皮的荸荠,一只装满削皮后的荸荠肉。洁白如玉的荸荠肉明艳惹人爱,价格不菲,通常是未削皮的翻倍。
论及荸荠二字,各地的读音也各异,但江南风物总少不了荸荠添色。荸荠,又叫马蹄、水栗,属于莎草科植物。它生长在水田、池塘或湿地中,根部深扎泥土,果实藏在泥中,外表略带褐色。读到汪曾祺的《受戒》,菩提庵明海小和尚与小英子,在滑溜溜的泥里踩荸荠,留下一长串脚印,伸手下去,一个个红紫的荸荠如同泥淖中的精灵,纷纷冒出来。如此灵动的画面,是不少人童年的回忆。那时任凭脚冻得通红大家也不怕。
从小喜欢吃外婆烧的狮子头,一个红润油亮的大肉圆子配着米饭落胃,相当过瘾。七瘦三肥的猪肉细切粗斩,总也少不了荸荠丁来帮衬,轻轻一咬,吱呀吱呀,脆响几声,如同在肉中寻宝。儿时,倘若外婆唤我削荸荠,必定是吃狮子头的好日子,荸荠挂着些一蹭就掉的淤泥,像刚挖出来的古董。我拿起水果刀,削了半天也舍不得吃一个,冷不丁却被刚下班的妈妈随手拿走两个,我很心疼。加了荸荠丁的狮子头,吃着不腻,又增添荸荠淡淡的清香气,真是绝配。及年长,即使吃过狮子头中的“劳斯莱斯”——蟹粉狮子头,我也觉得里面少了荸荠丁总是逊色。
红烧狮子头里的荸荠能解腻,而生荸荠却是治疗我儿时咳嗽的药。我自小体弱,冬天发烧咳嗽,妈妈坐在台灯下,一丝不苟地给荸荠削皮后塞到我嘴里。白净的荸荠肉不带瑕疵,我躺在床上嚼啊嚼,白色的荸荠被我的牙齿榨出汁水,缓缓流入喉咙,清凉而富治愈力。荸荠汁浸润着口腔、喉咙、气管,在身体里作怪的病毒、细菌在它的冲刷下落荒而逃。嚼到最后的一团渣,懒得咽下去,吐出细碎的果肉屑后,我又期盼品尝下一个荸荠的滋味了。正如周作人在《关于荸荠》里写道:“荸荠自然最好是生吃,嫩的皮色黑中带红,漆器中有一种名叫荸荠红的颜色,正比得恰好,这种荸荠吃起来顶好,说它怎么甜并不见得,但自有特殊的质朴新鲜的味道,与浓厚的珍果是别一路的。”可见,生荸荠是如此好吃。
荸荠生吃清肺热,熟吃润燥,我喜欢生嚼,可在老外婆眼里,不免暴殄天物。寒冬腊月里,老人家做狮子头要加荸荠丁,她更喜欢雪梨搭配荸荠,切块放锅里加冰糖煮一煮,润肺止咳顺利过冬。依稀记得煤球炉上的瓦钵咕嘟,火光映衬着外婆的脸庞,热气氤氲,她不紧不慢,怡然自得的神情仿佛如昨。举家围炉,趁热舀一碗刚煮熟的热荸荠雪梨汤吃下,温暖软糯,舌尖盈留荸荠的甘甜,舒服得不想离开炉边。
荸荠不仅可以生吃,还可做菜,荸荠炒虾仁就是一道经典的搭配,虾仁的鲜嫩弹牙与荸荠的清甜脆爽相互交融,再加上青豆、胡萝卜等食材的点缀,色泽诱人,每一口都能感受到虾肉的鲜香和荸荠的脆爽。当荸荠遇上排骨炖汤,那便是一场温暖与美味的邂逅,荸荠在汤中吸收了排骨的香味,变得更加软糯香甜。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排骨荸荠汤,从舌尖暖到胃里,全身都洋溢着幸福的滋味 。
荸荠还可以磨粉做成地栗糕。宁波人唤作荸荠为地栗,不似福建广东人叫马蹄。宁波传统小吃的地栗糕就是用荸荠为原料的。儿时夏日,外婆会在房前屋后揪一把新鲜薄荷茎叶,小火煎熬出薄荷水,然后取适量的荸荠粉用凉开水化开,掺入薄荷水搅匀成糊状,锅内加少量水,煮沸后加白砂糖、桂花,迅速用竹筷搅拌,直至锅中的粉糊变色,呈厚黏的糊状时,离灶后将其倒在平底瓷盆里,拿井水镇凉后,改用小刀划成菱形状即成。用薄荷水和冰糖调成卤,浇在上面,凑前去一嗅,一股冰凉的薄荷味会直沁脑门。冷却后的地栗糕,一块块晶莹剔透,嵌在其中的糖桂花,朵朵绽放,令人赏心悦目。
江南三伏天,闷热而漫长,聒噪的蝉鸣声挑拨着脆弱的神经,使人愈加心浮气躁……炎炎夏日,午睡醒来,总要吃点绿豆汤、西瓜来解暑,慈祥的老外婆总会“变戏法”似的端来一盘荸荠粉做成的地栗糕。凉丝丝的地栗糕,类似果冻口感,混合渗透力极强的薄荷味,足以让当年的孩子大快朵颐,就连赤膊摇蒲扇的外公也会尝上几块。那股凉意在齿间徘徊片刻后直沁心脾,不知不觉也赶走了几分夏日的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