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隆
曾在电视节目中看到滑稽戏艺人王汝刚与弹词名家刘敏互侃上海人过年食俗，王汝刚讲到宁波人的海苔花生米、海苔油赞子、苔生片，是他儿时过年必吃的“心头好”，总是央求长辈囤一些。高铁时代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从宁波到上海是颠簸坐船在十六铺上岸的如风往事，老宁波带给上海滩别具一格的海苔味道，沪上拥有这般人气，令不少上海人接踵而来。
儿时，最平常最天经地义的海苔，总有一天，会变成我最想重温的时光。作为海苔爱好者，我从小吃着海苔长大。老字号的点心柜台里、本帮菜的各色菜肴里，苔条的出镜频率之高，让我产生一种“苔条胜过一切”的愉悦与美好。直到有一年去奉化，目睹当地渔民在岩石滩涂上捞苔条，将丝丝缕缕的湿绿收进框里，弓腰在海水里反复冲洗，然后晒干，色泽翠绿，香气扑鼻，为收获这一寸寸“大海的头发”，可谓“丝丝皆辛苦”。
海苔，学名浒苔，东南沿海分布较广，打捞风晒后呈条状，故宁波人谓之“苔条”，是一味颇有名气的宁波海产。甬人早有采食海苔的食俗，众多古籍和地方志上有记载。据宋宝庆《四明志》载：“苔，生海水中如乱发，人采纳之。”宋嘉定《赤城志》提到优质海苔产自宁海。宁波一带出产的海苔，主要分布在象山港和三门湾内，奉化、象山和宁海南三县均有出产，其中以冬苔品质最高，待晾晒至八九成干燥时，用绳扎成小束，即为成品。苔条撕碎，镬里加入一点油，低温烧热，像杭州人炒龙井茶一样，把苔条炸得酥脆，碎碎的，就可以混搭各种食材了。
宁波人对海苔的痴迷，不亚于绍兴人对梅干菜的热爱。海苔作为配料不断被拷贝粘贴，愈发在甬地扎根，时常参与宁波菜肴、糕点，从面点到海鲜层层辐射，处处留下它的身影。入糕饼类有苔菜月饼、苔菜桃酥、溪口千层饼、苔生片、苔菜油赞子、苔菜米馒头、苔菜麦饼、苔菜粢饭糕；入菜肴类有苔菜拖黄鱼、苔菜白鲳、苔菜小方㸆、苔菜花生米、苔菜腰果。花样层出不穷，以苔菜为佐材的食物，无不清香可口，味道鲜美，令人食欲大开。一切苔条相关食物，在明面上，苔条作绿叶作辅助，但在暗处，苔条却是真正主角。
说到宁波的糕点，首先被震撼的，就是无处不在的绿色。那一抹绿色，就是碾碎的苔条，不管和什么搭配，都被点缀得服服帖帖。走在宁波街头，有时会看到蜿蜒二三十米的队伍，毫无疑问，那必定是排队买油赞子的三代“老中青”。无论是“文昌”，还是“南塘”，几乎常年排长队。外地人不懂“油赞子”为何物，实则是个头小小的“麻花”。它大小形似古代妇女插在发髻上的簪子，在书面上，宁波人一概写作“油赞子”。苔菜油赞子堪称宁波小食物中的一绝，以苔菜作配料是宁式糕点的传统特色，海苔清香爽口，回味奇特，佐茶甚好。卖油赞子的店面还有对联作“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绿黄”，把平常不过的添了海苔粉的麻花，形容得那么诗情画意，宁波人对海苔忒有情怀了。
咸香酥脆的苔条花生米，老少咸宜，当追剧小零食和下酒菜都很不错，而用苔菜、花生米、米粉经过烘焙做成苔生片，是宁波人的独创。讲到宁波人的家中待客，客人落座后，先是递茶，随后进茶点。即便普通人家，多是选上好的绿茶，配上一个果盘或几个瓷碟，其中必有苔生片、洋钱饼、云片糕之类的茶食。北方人讲究实惠，宁波人则讲究精细，小食点心，无不做得异乎寻常的精美，所谓“少食多滋味”，量不在多，点到为止，却让食客永远存着一点对美食的回味，意犹未尽。
以苔菜入馔，宁波传统“苔菜小方㸆”别处难寻。苔菜色泽翠绿，有股特殊的香气，鲜咸可口，见后食欲大开。烹制“小方㸆”，是将带皮五花肋条猪肉，切成小方块后过油，然后加入绍酒、酱油、南乳汁、赤砂糖等佐料，煮沸后改用小火焖至酥烂，后收浓卤汁，随后将海苔拣去杂质，扯成小段，入油锅炸酥，捞起盖在“小方㸆”上，撒少许白糖即成。这道菜红绿相间，咸甜相济，风味独特，色相与味道表里如一，并驾齐驱。这也是运用“㸆”之特技。
其貌不扬的苔条，有时会将鲜咸合一，点缀得淋漓尽致。取一把苔菜研成细末，掺入面糊中，以苔菜入馔，炸成“苔菜拖黄鱼”，是宁波人的智慧，苔菜香味浓郁，咸里带鲜，搭配东海野生小黄鱼后，能还原出海洋的味道。这种独特的烹制方法，在浙东宁波一带流传至今。
甬城旧俚：“八月十六中秋节，月饼馅子嵌嘞甜；新米蜂糕红印添，四亲八眷都送遍。”农历的中秋佳节，最具特色的节令食品就属月饼。但宁波人自撰历书，每值八月十六夜，香案供桌，妇孺拜月，秋桂金馥，华鬘云影，总有一卷苔菜月饼隐藏在皎皎的月色中，总是甜中有咸，咸中透鲜。
还有奉化溪口千层饼，必定要用海苔来点睛。特别是那些背井离乡的海外游子等，捎回一盒溪口千层饼，聊以慰藉思乡之念。回乡祭祖的他们，格外想念家乡的千层饼，一饼在口，层次分明，金黄透绿，香酥松脆，甜中带咸，难以忘怀的是海苔之清新，同宗共祖之默契。
在浙东濡湿的空气中，在烟火缭绕的城乡里，在卷帙浩繁的小品集里，还有苔菜蚕豆瓣、苔菜江白虾、苔菜搨年糕；等等。这种抚慰宁波人舌尖的饮食习惯，“海苔料理”不管是搭配年糕、麦饼，哪怕过泡饭也别有一番风味。如此这般，皆是海苔的诱惑，绽放出万花筒般绚丽的风味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