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我凑近玻璃窗,对着霜花哈气,窗上起了雾,伸出手指涂涂抹抹。奶奶拎着热水壶在院子中央站定,说费这劲干什么,太阳一照就没了。她哪知道,我是觉着好玩,巴望着多结点霜花呢。
当然,一旦小河结了冰,霜花便失宠了。河面像铺了层玻璃,光滑、透明,风吹过,纹丝不动。小孩子受到了召唤似的,“呼啦啦”全围在了河边。我跟弟弟急了,这河是我家的,河里的冰也是我家的。人家才不搭理我们,一门心思从河里捞冰块,各有各的法子。我俩没辙,只能加紧捞,要捞得比他们多。捞上来了还互相争抢,冰块碎裂了,融化了,个个湿了棉鞋、袖子、前襟,小脸红扑扑的,分不清是冻的,还是兴奋的。
奶奶一拍大腿,这还了得,非感冒不可,硬把我和弟弟拉进了小屋。奶奶往灶膛前一坐,点燃叶片、干草,鼓起腮帮子往里吹气,火苗上蹿下跳,活泼得很,再送木块等“硬柴”进去,猛拉一通风箱。待火势稳定,便轮到我俩坐在那里,两人将双脚乖乖搁于灶膛沿,慢慢地,脚心像注入了一股暖流,暖流慷慨地传至全身。心想,等母亲回来,应该烘得差不多,不会挨骂了。
奶奶添了柴,还埋进去几个小番薯,我和弟弟两眼放光,更舍不得离开灶膛了。等吃的过程是一种煎熬,嫌火小,嫌灰不够厚,弟弟的脖子伸得老长,恨不得钻进灶膛里去盯着。奶奶在旁笑道,可别烧焦了头发。爷爷接上一句,那就免费烫发了。终于,草木灰的气味里混进了一种焦香,且香味渐浓。我学着奶奶的样子,用火棍子压一下番薯,试探是否变软。奶奶说先别扒出来,再焐一焐。我只好松开火棍,猛咽口水。
煨熟的番薯外皮焦黑似炭,跟煤球差不多。稍晾凉,爷爷抓起两个,扔沙包一样在两手间来回抛。这等“杂耍”,弟弟自然赶着效仿,结果,“啪嗒”掉地上,番薯皮开肉绽。无妨,捡起来吃,皮还更好剥了。煨番薯甜香绵软,一个落肚,胃里热乎乎的,全身暖融融的,好想在灶膛边睡上一觉。
下雨天最无趣。雨水发了狠,从屋檐不断流下,风也不甘示弱,横着刮过,雨帘斜着飞,溅落脸上,阴冷丝丝入骨。整个院子被洇湿,颜色变深了,从家门口看去,湿漉漉的石头屋好似矮小了些许。爷爷奶奶裹紧厚棉袄,打着伞走过院子,走路尽量踮起脚尖,轻而慢,生怕弄湿了灯芯绒棉鞋。他们一进屋,就不再轻易出门,还把门关得死死的,以防冷风入侵。隔壁的小孩也不出来玩了,甚至连麻雀也没影了,寂寥得令人心慌。
幸好,等过几天太阳总是会出来的。金灿灿的阳光铺洒在院子里,整个世界变得明亮和充满暖意。周遭,各类声音此起彼伏,多样气味在空气里交汇。小孩子蹦来蹦去,活络得过分,被大人追着骂“小猢狲”。
趁天气大好,母亲剖了过年的鳗鱼鲞,一条条挂在晾衣绳上。奶奶切马鲛鱼成片,用小圆筛晒起,待半干后制熏鱼,那是她最爱的下酒菜。鱼腥味强势,生生挤走了其他气味,连河对岸的人都闻到了。四邻八舍来串门,站在院子里闲聊,话题离不开鱼鲞,离不开年货。各自操着心,语调却轻松,一串串句子弹弹跳跳,在阳光下撒欢。
院子大,且四处通风,日头聚起来的热气容易散失,算不得晒太阳的好场所。爷爷戴了顶翻毛帽,两只手交叉插进袖口,还是受不住袭来的寒风,紧缩着脖子。母亲想到了法子,爷爷奶奶和她一起行动,把院子里的木柴搬上我家的台阶,整整齐齐码在西面的水泥柱旁,相当于堆了一堵木头墙。再关上对面的屋门,便形成个半包围的空间,挡住了大多数的风。爷爷说,这下成风水宝地了。
太阳往外移,人也跟着动,从墙边一点一点挪至屋檐底下。奶奶跟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抱着火熜扯着嗓子,爷爷听了会便打起了盹儿,母亲搬出了竹床,晒被子晒枕头晒厚衣裤,婶婶哼着歌打毛衣。若不是有母亲炒的瓜子和奶奶煎的番薯片,我们小孩才不会老老实实地待着。
安分只是暂时的。弟弟跟狗子玩闹一通,然后从厨房拿了年糕,揭开火熜盖,扔了进去。我把自己丢进母亲晒的被子里,又软又暖,赖在那儿不想动。爷爷完全不受周围影响,靠着椅背,头微微垂着,甚至发出了鼾声。我拔下一根头发,在他脸上爬呀爬,爬过脸颊,爬过鼻子,爬过眼皮。爷爷的皱纹快速抖动了一下,半睁着眼,样子有些无辜。边上大人小人都笑了,笑得那么恣肆。
这时,煨年糕的香味飘了出来,我眯起眼深吸了一口。小小的我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样的日子,长长远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