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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细节,就没有真正的新闻
记者:人生的路,是自己选、自己走的,选择什么样的职业,就选择了什么样的人生。回头看,你选择记者作为人生职业,是偶然还是必然?
徐锦庚:确实,人生就是一种选择。跟“科班”出身的人当记者不同,我是半路“挤入”媒体的。我从小爱好文学,1981年踏进军营时,带着三本书:《诗词格律》《诗词例话》和《唐词三百首》,梦想成为一名词人,后来也填过不少新词。一位军旅诗人出身的老将军勉励我“热情讴歌火热的军营生活”,于是我开始给军内外报刊写散文,这影响和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
此后,无论身处何地,少年时埋下的文学种子,一直蛰伏在我内心深处,伺机萌芽。从部队转业时,我放弃进市委机关的机会,选择了宁波日报。本想当副刊编辑,后来听从一位长者建议,从跑农村的记者做起,一直走到今天。回头看,这是我人生的最佳选择。
记者:你的人物通讯和短篇报告文学,写的多是农民、工人、售票员、挑山工、厨师、消防队员、农村电商专员等普通人物,篇幅不长,却篇篇有“大气象”,这种效果从何而来?
徐锦庚:作为记者,我接触的既有业界翘楚和社会精英,也有普通百姓。他们都是我关注的对象,也是我新闻报道中的主角。普通人物身上,几乎不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们的人性光辉,丝毫不亚于伟人。在短篇作品创作中,我有意识地瞄准老百姓,倾力为普通人物立传,以“小人物”反映大时代,传播崇高、正义、奉献、友爱、善良等价值观,因为贴近性强,容易给人以可信、可亲、可敬、可学的感觉,让读者感受温暖、看到光亮、汲取力量、树立信仰、明确方向。比如,我写《行走的脊梁——泰山挑山工纪事》,就是通过讴歌一群“卖苦力”者,诠释勇挑重担、永不懈怠,志存高远、踏石有印,敢作敢为、善作善成的民族精神。我写《老汤》,就是从一名厨师身上,反映“不好高骛远,不急功近利,认准一个目标,把事情做到极致”的工匠精神。
记者:你早年的新闻报道勤勉高产,除了动态性消息,不少是人物通讯和工作通讯,常以简约的笔墨勾勒出几个细节,生动鲜活、惟妙惟肖,画面感和现场感极强。后来,你写作报告文学,对细节的重视和钟爱有增无减。细节之于新闻报道,重要性何在?
徐锦庚:细节,包括人物的容貌、言行、神态、语调、爱好等,往往最能显现一个人的性格特征。写人状物,一个精彩细节胜过千言万语。《水浒传》“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就是细节描写到位的典范。
老子说,“天下大事,必作于细”,这“必作于细”,就是说一定要从微细的部分开端。我的体会是:一个好细节,可以成就一部好作品。我的一些短篇作品,大多是听到一个好细节后,才萌发写作冲动的。写作如果尽是“宏大叙事”,作品会生硬刻板,缺乏温度,难以走心。
细节隐藏在生活中。细节写作能力,考验记者对现实生活的认知和提炼能力。会写细节,首先要深入生活,善于观察和思考,真正熟悉和了解采访对象,把握其实质,把最能体现人物性格、精神、价值观和事件性质、状态、影响力的那些细节捕捉到,并准确地表达出来。这是对记者“四力”的锤炼和考验,不是一两天得来的,需要日积月累,孜孜以求。
记者:你在高铁上花8个小时写成的短篇报告文学《懒汉治村》,当年一纸风行,中国作协原党组副书记王巨才认为其“在将来的中国文学史上,必将留下一席之地”;你写北京援藏博士夫妻的《因为爱,所以爱》,吸着氧气,伏案疾书18个小时,直写得泪眼模糊……这种一气呵成、一泻千里的写作状态,从何而来?
徐锦庚:说是一气呵成、一泻千里,实则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懒汉治村》的主人公,是我的发小,把他放在乡村振兴的大背景下看,我便有了为这个“小人物”立传的冲动。当时写作,只是听从自己内心,并不以发表为目的。也许,正是这种“随性写”成就了它。
我在西藏工作4年,情况熟,有感情。写人物报道,必须写出自己的感动——能够打动作者的,未必能打动读者;如果连作者也打动不了,肯定无法感动读者。《因为爱,所以爱》采用日记体,用的是第一人称,融入我对西藏那片神奇土地的深沉热爱,情动于内,难以抑制,写起来便如江河奔涌,关不住闸。
如何谋篇布局,考验的是政治高度、思想深度和视野广度,可以说是“功夫在诗外”。记者要“顶天立地”,“站在天安门上想问题、站在田间地头找感觉”,才能写出真正接地气的报道。这需要记者吃透两头,既要对时代特征、中央决策有所把握,也要贴近基层,掌握真实情况。
记者:读你的作品,常常被你的文字魅力所吸引和折服。你的文字清新明快、灵动活泼,精炼隽永、筋道耐嚼,看似信手拈来,实则文心深沉,你是怎么锤炼文字的?
徐锦庚:写文章,主题是核心,语言是载体。再好的主题,如果词不达意、佶屈聱牙,气势就会大打折扣。
在语言运用上,我给自己定下目标:一是通篇短句,字不逾十(每句不超过十个字);二是灵动活泼,富有弹性;三是筋道耐嚼,富有张力;四是抑扬顿挫,富有韵律。我喜欢用短句,读起来节奏分明、铿锵有力,能够形成回环往复的气势。
当然,短句不是多点几个标点就行了,再短的句子,也要完整表达句意。这需要多读名家名作,不断汲取营养,滋润笔头。同时,要善于运用口语、俚语、家常话,就像跟老友聊天拉家常,亲切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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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腋成裘,方能信手拈来
记者:你的好多作品,像《老汤》《邂逅》《驯虫记》《颁错奖》《芝麻开门》《渊子崖:一个村庄的抗战》等,线索都是从跟别人聊天或者随手翻材料时得来的。新闻事实就在那里,“妙手偶得之”,这样敏感的新闻判断力,你是怎样练出来的?
徐锦庚:新闻写作,首先要解决“写什么”的问题,即题材筛选问题。《红楼梦》里有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对新闻价值的判断,与记者的眼力密切相关。眼力就是观察力、发现力、判断力、辨别力,是善于发现问题、迅速捕捉亮点、精准抓住要害的能力。
世事纷繁复杂,记者对于听到看到的东西,要过过脑子,想想有没有新闻价值,值不值得报道,而不能只是有听没听、有看没看,让好端端的新闻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掉,或者只是浮于表面、浅尝辄止,写出来的东西肤浅苍白、空洞无物。
练就敏锐的洞察力,绝非朝夕之功,它需要我们多学习、多阅读、多观察、多思考,做个有心人。对我们所处的时代,要有切身的感受,多与群众沟通联系,多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掌握大量鲜活材料;同时,要持之以恒,集腋成裘、积沙成塔,慢慢养成“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的灵敏。
记者:您经历过不少重大突发事件,写出材料扎实、事实清楚的报道,产生了重大影响。记者如何做到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关键时刻不失声?
徐锦庚:记者的职责决定了,不光要24小时在线,危急关头还必须冲到前线。记者要写出有分量的东西,首先是责任感,国家和人民需要你的时候,你却啥也不知道、写不出,这是严重的失职和渎职。
写得快而准,应该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绝不会是“平时不烧香,忙时爬到供桌上”。新闻界有句行话:只可我不用,不可我不知。当记者面对突如其来的重大事件时,平时对新闻素材的掌握程度,直接决定作品的高度、深度、广度和感染力。我平时就搜集积累了大量资料,慢慢地有了一个“百宝匣”。只有博取深耕、积累沉淀,才能在紧急时刻派上大用场。
记者:《台儿庄复活》是你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第一篇短篇报告文学,也是你的长篇报告文学《台儿庄涅槃》的副产品,为写这部作品,你花了5年时间收集素材;你写《第一书记的故事》,从612个人的厚厚一堆材料中,筛选出4个人作为报道对象……这样的“慢工出细活”,你是怎么做到的?
徐锦庚:报道突发性新闻,需要倚马可待的灵敏和快捷。有些题材则需要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地研究,急不得。真实性是新闻的生命,要真实、可靠,就得靠事实材料来支撑。这要求记者必须深入生活、深入社会,获得第一手材料。只要是真实的东西,便容易打动人;深入挖掘事实本身,就是动人的。一勤天下无难事,“脚板底下出新闻”,新闻材料要扎实,记者就得多跑、多问、多记,甚至“六分跑、三分想、一分写”。
美国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有言:“如果你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靠得不够近。”这就提醒我们,观察事物、记取细节、积累素材,必须克服困难和惰性,耐得住寂寞,耗得起时间,不求一时一事之功,奠定厚积薄发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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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不可孤芳自赏、闭门造车
记者:会讲故事,是你作品的一大特点。像写山东省章丘市涧溪村由穷到富、由乱到治的《涧溪春晓》,采用传统章回体写法,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读来饶有趣味,事理兼具。你的“故事眼”,是怎么练成的?
徐锦庚:世上最难的两件事,一件是把别人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另一件是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我相信,理在事先。要让别人接受一个道理,最有效、最受欢迎的办法,就是讲好一个故事,且把道理藏在故事里。干巴巴地讲道理,或者把本应该引人入胜的故事,讲得疙疙瘩瘩、支离破碎,只会让人生厌。事情再好、道理再对,人家听不进去,那就是瞎费工夫,传播力、影响力、引导力、公信力,也就无从谈起。
爱听故事,是人类的天性。我可能是从小读一些文学名著,潜移默化受到了影响,写作的时候,就会费尽心思,想把故事讲清楚、讲有趣。这里面有些诀窍,但只是“技”,“道”则是为读者着想。
毛泽东说,心中要有读者。一篇文章、一部作品,不为读者所欣赏,是没有传播力的。没有传播力,自然就没有生命力。记者要多些换位思考、读者立场。动笔前,要问一问:这样写,读者喜欢吗?赞成吗?买账吗?愿不愿意读?能不能一口气读下去?把握不大,就先沉一沉、放一放,多改几遍,千万不要孤芳自赏、闭门造车。
写文章,无论是消息、通讯、评论还是报告文学,都要有问题意识。就是说,提笔之前,先要搞清楚,我为啥要写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写给谁看,想达到什么效果。如果这些东西不想明白,只是为完成任务、赚点稿费而写,那是不可能写出好东西的。
记者:你的一些作品,无论是字数还是体例,都有些“离经叛道”,打破了《人民日报》的刊发规矩。能发表,与编辑、领导慧眼识珠大有关系。你怎么看待记者与编辑之间的关系?
徐锦庚:记者常打交道的人,就是编辑,两者应是相互促进、彼此成就的关系。编辑有编辑的原则,记者有记者的思路,有时难免不一致、发生冲突,这时候,最重要的是顺畅沟通和相互理解。
消息、通讯、评论写作,都有一套规则,应该遵循,最起码要写得像个样子,让人看得进去。但遵循规则,不是墨守成规、机械套用模式,而是要有创新意识,勇于突破窠臼,写出自己的风格,打上自己的烙印,让人一读就知道是谁写的。
一篇稿子,从传到编辑部,到见诸报端,要过很多关口。任何一个环节,按章办事,或删或毙,都无可厚非。但如果不敢越雷池半步,不肯冒一丝丝风险,很可能会扼杀创新精神,让大家陷入循规蹈矩、死气沉沉的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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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虚胖的“棉花”,要做硬核的“秤砣”
记者:现在流行一句话:无视频,不新闻。这让许多记者对文字表达少了些底气和信心,对此你怎么看?
徐锦庚:传播格局变了,短视频风行,这是客观存在,受众需要,就应该供给。但我以为,不能因此否定和轻视文字表达的价值和力量。用什么样的表达方式,要看内容。随着科技进步,传播形式日新月异,但内容始终为王。
不管是文字还是视频,都要有内容、有实质,让人看了解渴,如果只是停留于形式创新,而内容空洞,难免流于浅陋化、粗鄙化,甚至弄成一地鸡毛。对于读者、受众,媒体也不能一味讨好和迎合,还是要有所坚持,注意引导,特别是要发挥好释疑解惑功能,在关键时刻和关键问题上敢于善于发声,用“有为”赢得“有位”,而不是在图热闹中迷失自我。
在人民日报社山东分社任社长时,我们开通了微信公众号“东岳号”,我们给自己的定位是:不做虚胖的“棉花”,要做硬核的“秤砣”。现在一些新媒体,像棉花一样难以承重,为了追求流量,不惜制造噱头,热衷搞“标题党”,虚头巴脑,哗众取宠。“棉花”不是我们的追求方向,而“秤砣”外观未必靓,体积未必大,但它心眼实、内核重,力压千钧,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记者:你加入宁波日报的第二年年底,便站上了报社年度表彰台,并抛出一句“狂语”:用两三年时间走完同龄人七八年的路,赶上他们,再用两三年时间超过他们。2005年秋,庆祝西藏自治区成立40周年,你独自承担人民日报的报道任务,撂下过一句话:“我就不信,我会写不过新华社记者!”你怎么看待当时的“狂言”?
徐锦庚:我当记者比同龄人晚七八年,当时血气方刚,初生牛犊不怕虎,说了那样的“狂语”。其实也不算“狂”,因为同龄人不多,二三十人而已。在西藏与新华社记者较劲,也是基于当时的特殊情况,当然我也有这个底气。换了现在,我应该不会那样说了,埋头做就是了。但我想,年轻人,应该有这样的“狂傲”,这是人生志向,也是奋斗目标。时光易逝,不能浑浑噩噩,到头来一无所获、一无所成。同行竞争,要有那么一股子气和劲。一个人不能自大,但必须自信;要谦逊,却不可自卑。
记者:如果你回头看自己的记者生涯,最想对年轻记者说什么?
徐锦庚:我在写我的恩师、大连海军舰艇学院教授陈明福的报告文学《大器晚成》中有句话,“他的才学和成就,不能证明他天赋高,只能证明他比别人付出了更多努力,经历了更多苦难”。这也是我的心声,我一直用“笨鸟先飞、勤能补拙”激励自己。记者是个同质竞争十分激烈的职业,不要把自己想象得太聪明,热衷于投机取巧,而要舍得下苦功夫、笨功夫,做到“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快”。
年轻人选择记者这个行当,就要热爱它,认准目标,一步一步往前走,不蹉跎岁月、不惧怕困难,不好高骛远、不急功近利。山再高,往上攀,总能登顶;路再长,走下去,定能到达。记者是行者,无论写报道,还是度人生,只有经受苦难,穿过荆棘,才能看见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