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6版:四明周刊·视点

鄞州三桥文脉

电影父子

桑弧、李亦中的故事

《邮缘》

《祝福》

《魔术师的奇遇》

《梁山伯与祝英台》

桑弧、李亦中父子春天相聚在北京(1980年)。

彩色故事片《祝福》工作照,自左至右:导演桑弧、主演白杨、编剧夏衍。

《邮缘》工作照,桑弧与陈燕华(1983年)。

《桑弧电影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李亦中教授最新治学成果。

2007年初夏,上海交通大学李亦中教授回故乡鄞州区三桥村(现属首南街道)寻根,当时正是南部商务区建设起步时,隆隆的机器声中他看到刻在一面老墙上的“三桥”两个字,兴奋地喊:“三桥!三桥!”

此地有李家、杨家、黄家三个自然村,由三座桥连接,故名“三桥”,他的原籍即这里的李家。20世纪初,李亦中的爷爷正是从这里起步,坐着小船经前塘河、奉化江、甬江,一路到上海滩谋生。李亦中的父亲,即大名鼎鼎的第二代导演桑弧(1916年—2004年),创造了新中国电影史上“三个第一”——第一部彩色戏曲片《梁山伯与祝英台》、第一部彩色故事片《祝福》、第一部彩色宽银幕立体故事片《魔术师的奇遇》。

今年9月,是桑弧先生辞世20周年,家乡人民怀念这位载入中国电影史册的先贤。“虎父无犬子”,桑弧先生的长子李亦中也是电影编剧,在电影教育事业上卓有贡献。

三桥文脉,代代相传。

■“戏再难,只要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拍,总归拍得完的”

桑弧原名李培林,他的父亲到上海后从事纸业,家境尚好。14岁时,桑弧失去双亲,家道中落,当年考上中国银行的练习生,但是他的志向在新闻与文艺。他入沪江大学夜大学新闻系攻读,并撰写新闻评论。后来有机会结交京剧大师周信芳和电影名导朱石麟,他为周信芳写过剧评,还进电影摄影棚观摩拍戏,获得朱石麟先生的赏识。

20世纪40年代开始,在朱石麟的鼓励下,桑弧接连写了三个电影剧本——《灵与肉》《洞房花烛夜》《人约黄昏后》(均由朱石麟执导),使他在电影业有了一个很高的起点。从创作剧本开始,李培林启用“桑弧”艺名,取清代诗人、戏曲家蒋士铨的一个典故,以此自励。蒋年轻时科举落第,情绪低落,母亲以“当年蓬矢桑弧意,岂为功名始读书”的诗句劝慰、鼓励儿子,蕴含“男儿志在四方”之意。

1944年,朱石麟鼓励桑弧独立编导,处女作是《教师万岁》,朱石麟任艺术顾问。此时,宁波籍的王丹凤经朱石麟提携刚走上影坛,桑弧邀请她在片中扮演女主角,声名大噪。抗日战争胜利后,桑弧与费穆、黄佐临、石挥等艺术家进了文华影业公司,成为专业导演,连续编导了四部影片,其中有他的力作《哀乐中年》。新中国成立后,桑弧成为上海电影制片厂一线导演,佳片迭出,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息影,从影时间有半个多世纪。

桑弧一生编导了30余部影片,大致分三类:一是喜剧片,在文华公司有《假凤虚凰》《太太万岁》等,20世纪60年代初的《魔术师的奇遇》,新时期的《她俩和他俩》《邮缘》《女局长的男朋友》;二是戏曲片,包括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黄梅戏《天仙配》、京剧《宋士杰》等;三是根据文学名著改编的电影,主要有鲁迅的《祝福》和茅盾的《子夜》,《祝福》堪称经典中的经典。

在中国影坛,桑弧是涉及电影品种最多的导演,除故事片、戏曲片外,他还执导了戏曲集锦片《越剧菁华》,音乐舞蹈片《上海之春》《白毛女》,美术片《鹿铃》(编剧),纪录片《蔡元培生平》,晚年“封箱戏”是戏曲电视剧《曹操和杨修》,可谓样样片种拿得起。

桑弧那个时代,一部故事片约600个镜头,30余部影片,镜头超过2万个,一个接一个拍下来,谈何容易!桑弧有一句名言:“戏再难,只要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拍,总归拍得完的。”其他难处不说,单是其中“删”一个镜头和“增”一个镜头的功夫,就让人叹为观止。

戏曲在舞台上演出时间较长,搬上银幕控制在两小时内,就必须删节,桑弧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唱词从732句删节到352句,《天仙配》的唱词从468句删节到278句,差不多减少了一半。经过这样一字一句地精雕细琢,两部传统戏曲更加精炼精彩,字字珠玑。

说到“增”,桑弧在《祝福》导演台本中加了一句台词,祥林嫂被迫嫁到山岙后,执意要回去,善良的贺老六同意了,问:“你到鲁镇呢,还是回婆婆那里去?我送你回去。”一句话,问得祥林嫂欲哭无泪,观众也为之动情。

不仅如此,要将每一个镜头显得精致耐看,都得下大功夫。《祝福》是第一部彩色故事片,但它是悲剧,鲜艳绝不适宜,需将一个个镜头处理为淡彩画风格,犹如水墨画那样;“脚划船”从河面上划过属于过场镜头,但也很讲究,船上装满了一坛坛黄酒,显示江南水乡和绍兴浓郁的地方色彩。桑弧的两万多个镜头,就是这样一个一个拍出来的。

2005年,为庆祝中国电影诞生100周年,有关机构评选“中国电影百年百部名片”,桑弧编导的三部影片榜上有名,即《梁山伯与祝英台》《天仙配》《祝福》,《祝福》中的祥林嫂列入“中国电影百年100个经典银幕形象”行列,连同桑弧所创造的“三个第一”一起,永载中国电影史册。

■“在电影创作上,我们应当以白居易为师,不要去学李商隐”

如果他不是对戏曲有特别的爱好和研究,如果他没有拍过戏曲集锦片《越剧菁华》,当年主管上海文化工作的夏衍筹划将《梁山伯与祝英台》搬上银幕时,或许不会“点将”桑弧;如果他未积累拍《梁山伯与祝英台》彩色片的经验,如果他不是以文学修养深厚在电影界著称,1956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决定将《祝福》拍成彩色故事片时,就不会邀请桑弧北上担任导演;如果不是20世纪40年代就对喜剧电影情有独钟,如果不曾对电影的新类型、新技巧孜孜以求,那么60年代桑弧也不可能拍出立体喜剧电影《魔术师的奇遇》。人们常说:机会青睐有准备的头脑,这句话对桑弧这样的大师也是适用的。

桑弧的艺术建树得到观众、专家、领导的普遍认可,不仅仅是追求新片种、新技巧,还与他“雅俗共赏”的艺术追求有密切的关系。桑弧特别强调电影是“一次过”的艺术,银幕上的画面转瞬即逝,所以要使观众一看就懂。他说:“白居易的诗,老妪都能明白;李商隐的诗用典太多,比较隐晦难懂。他们都是伟大的诗人。不过,读一首诗,可以反复吟咏,玩味其中的含义,看电影却不可能有这么从容的时间,因此,在电影创作上,我们应当以白居易为师,不要去学李商隐。”桑弧用简单的类比,将他的艺术宗旨说得清清楚楚。当然,“一看就懂”绝不等于“一览无余”,还须讲求含蓄和回味。

桑弧在回忆录里举过《祝福》和《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例子,说明拍电影时时刻想着观众。他引用夏衍的话说,不要以为人人都知道《祝福》的故事,电影观众有几千万,甚至上亿,要想到有些观众是从来没有读过鲁迅这篇小说,也从来没有看过《祥林嫂》这个戏的,所以每一个镜头都要考虑观众是不是能理解。为此,阿毛的鞋在电影中出现了7次,从铺垫、高潮到最后体现母亲对儿子不尽的思念,催人泪下;鲁四老爷家过年祭祀中的鱼出现了5次,以此渲染祥林嫂命运的变化,最后一次端鱼盆的是小丫头阿香,而祥林嫂已倒毙在雪地里,镜头意蕴深长,观众唏嘘不已。

“梁祝”的故事家喻户晓,但电影删掉原越剧的一些剧情后,个别桥段也有不顺畅的感觉。周恩来总理看了样片后,提议在“楼台会”和“山伯临终”之后加上一个祝英台思念梁山伯的场面,让剧情更连贯。桑弧觉得这个建议强调观众的感受,很有道理,就给祝英台加了四句唱词,“落叶满地秋风紧,一日相思一日深,梁兄啊,你几时病好来看我,重叙草桥结拜情”,前后衔接得天衣无缝,效果很好。

正因为桑弧追求“雅俗共赏”的艺术境界,所以他的多部影片在不同层次的观众中都能产生巨大反响,“雅”可以征服世界各国的高层人士,“俗”可以吸引最普通的观众。1954年《梁山伯与祝英台》拍成后,周恩来总理很兴奋,幽默地对艺术家说“你们让我出风头了”,他用一句“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广告语,吸引了日内瓦国际会议上的各国外交官,还得到电影大师卓别林的高度评价。同时,《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深深吸引各地城乡观众,不仅城市影院场场爆满,不少乡间百姓为先睹为快,赶多少路也要看一场。

■传承父亲那一代电影人留下的优良传统

历史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此时桑弧已年过花甲,但他老当益壮,以空前的热情投入电影摄制之中,并回到了他熟悉的艺术样式——喜剧电影。1979年,与老搭档王炼合作创作了新剧本《她俩与他俩》,桑导驾轻就熟,孪生姐妹和孪生兄弟四个人的戏,充满误会和巧遇,是一部成功的轻喜剧。

此时,李亦中开始投入创作活动,他在20世纪80年代初进北京电影学院编剧进修班深造,和桑弧、王炼一起投入集邮题材的创作。桑弧在上海集邮界很有影响力,早就想拍一部集邮题材的电影。一次,李亦中到《青年一代》采访,看到不少青年参加集邮征文的原始材料,其中有一封来信,自述和喜欢集邮的女青年谈恋爱,谎称自己也集邮,引发一些有趣的故事。李亦中发现其中的喜剧因素,找到了一部戏的“戏眼”,和两位长辈王炼、桑弧一起打磨,创作《邮缘》剧本。

影片由青年演员郭凯敏、陈燕华主演,郭凯敏在片中是懵懂的青年,喜欢耍小聪明;陈燕华饰演邮递员,勤奋上进,两人相处碰撞出不少笑话,妙趣横生,最后因邮票而结缘。曾任上海市电影局局长的张骏祥认为,《邮缘》的导演艺术堪称炉火纯青,“一个镜头不多,一个镜头不少”。

影片深受青年观众喜爱,于是三位编剧趁热打铁创作续集。他们到金山石化厂搜集素材时,见到不少优秀青年走上“第三梯队”领导岗位,就将陈燕华设计为担任邮电支局副局长的年轻干部,而郭凯敏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则使他与陈燕华形成戏剧冲突,这部轻喜剧再次获得了成功。

李亦中除参加这两部影片的编剧之外,还创作了电视剧本《女士,你好!》、数字电影《狗小的自行车》(2008年荣获第八届“百合奖”优秀儿童片奖)等。李亦中主要的贡献是在影视教育领域。

1982年,他继承了父亲那一代电影人敢于创新的精神,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率先开设“电影文学”选修课;经过数年积累,1991年华东师大中文系又获准设立“影视教育”专业,这是国内高校除北京电影学院外设置的第一个影视本科专业。

1983年8月,他参与发起成立中国高等院校电影学会(现为中国高等院校影视学会),最初只有20多名会员,李亦中担任理事兼副秘书长。随着电影教育事业的发展,目前这个国家一级学会已拥有3600多名会员,细分成15个专业委员会。李亦中长期连任副会长,自2002年起担任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影视系首任系主任,博士生导师,可谓桃李满天下。

李亦中的学术著述有《电影四面八方》《电影初心》,主编《影视鉴赏教程》《中国电影评价系统研究》《百名外国留学生看中国电影》,以及《中国早期电影面面观》系列丛书等,至今活跃在中国电影界,是国内影视教育的领军人物。

桑弧、李亦中父子对家乡感情很深。桑弧有一篇题为《从天童回来》的游记,写的是1947年春天,他回家乡扫墓,顺道到天童寺、育王寺游览的情景,他用“精洁”两字形容育王寺,又用杜牧的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描绘天童寺的意境。

1989年10月,由王丹凤任团长、桑弧任副团长的“宁波籍著名艺术家故乡行演出团”到宁波演出,桑弧在一篇回忆文章里还专门提到这件事。

李亦中到三桥寻根后,还多次应邀来宁波参加相关电影主题活动,他提到父亲创造的“三个第一”时特别补充:还有第四个“第一”,本世纪初“电影档案影片数字化修复工程”启动,第一部被修复完成的是彩色戏曲片《梁山伯与祝英台》,并且在宁波首映。

2004年9月1日,桑弧先生与世长辞。2007年2月7日,由上海电影集团有限公司等单位主办的“桑弧导演艺术成就追思会”在上海影城举行。应李亦中教授的邀请,研究宁波籍电影家的郭学勤教授与笔者有幸出席,并宣读论文。

老一辈电影表演艺术家张瑞芳、名导演岑范(越剧电影《红楼梦》导演)发言怀念桑导。黄蜀芹(电视剧《围城》导演)说:桑老“由一位谦谦君子走进文坛,再步入影坛,他的作品给我们留下了可贵的气质:细腻、委婉、幽默的文气。”《邮缘》的主演陈燕华回忆桑导演对她说过的一句含义很深的话:“其实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讲,接戏不能太随便,要好好斟酌。”

会上,首发了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桑弧导演文存》,卷首是时任中国电影家协会主席吴贻弓的序言,题目是《谦谦君子 大德不酬——怀念桑弧导演》,文章盛赞桑弧的艺术成就和崇高人品,最后用两个“记住”表达了中国电影人和中国观众的心声:“桑弧导演,我们会记住您的!中国电影会记住您的!”

竹潜民 文

图片由中国电影资料馆和李亦中教授提供

2024-08-19 桑弧、李亦中的故事 鄞州三桥文脉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170088.html 1 3 电影父子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