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嵩石缘

大嵩石色相。 (徐高 摄)

1948年,卢石臣以大嵩石刻“丁逸”印。(作者供图)

老 青

大嵩石,或写作大松石,出鄞州球山,明万历年间始有记载。宁波本地最早记录球山产玉石的文字,在清康熙《鄞县志·形胜考》:“海之际其东南则鄞之瞻崎、壶头、蔡家墩……而鄞之所辖仅二十里内,距县东九十里,而遥在十一都海浦中,有洋求山,产美石。”此时此山尚处海中。

同时期的《宁波府志》同样出现了球山,只是用作记录设置于沿海的六座瞭守墩台:“赵家基台、球琳山台、横山台、黄牛岭台、足头山台,长岭山台”,前四台分布在咸祥至瞻岐的海滨,后二台属奉化。球山别称球琳山名后来仍有应用,洋求山则此处所仅见。

清代鄞县行政区域十一都,包括现在的咸祥、球山一带范围,乡人俗称球山之地为“墩里”,为“下盐场”。民国诗人胡彤父《盐场竹枝词》中有“竹山岭”一首这样写道:“为谁划界复分疆,一道拦腰路未长。岭外人家任多少,总名应唤下盐场。”竹山岭,横立于咸祥与球山之间,与球山对峙,两山高度相仿,民国《鄞县通志》载球山高61.8米,竹山岭高62.3米。

把大嵩写成大松,滥觞于明代嘉兴人项鼎铉,他在所撰《呼桓日记》中云:“四明山大松出灯光石。”后来人所尽知的“羊求休”的传说也源自他的文中,可惜项鼎铉的资料极少,这个传说他从何处得来更不能知。

历来描写大嵩石的诗文较多,直接写球山的诗仅二首:民国国学大师杨霁园和胡彤父各有咏《毬秀山》绝句。杨霁园的诗如是说:“旷野孤悬态最闲,童然多见石头顽。春寒旁近无人屋,晓气如烟匝半山。”胡彤父的诗这样写:“蜚声何事仅图章,特立中郊暮霭苍。定有环奇蕴岩窟,起为宝玺待明王。”当时的球山保存尚完整,周边空旷,山体在晨雾或暮霭中独立,自呈一种苍茫。杨诗侧重于写实,山少植被多顽石;胡诗着眼于蕴藏的大嵩石,希望能挖出来作为宝玺献给君王。

旧时咸祥读书人说起本地景点,必称大嵩江与球山。赞长辈有“嵩江硕老,球谷耆贤”,或者“有山曰球兮,惟石之贞;有江曰嵩兮,惟水之清”。

又乐于称所居地为“嵩南”,毕竟大嵩所城名声在外。支持林则徐禁烟的汤金钊为咸祥朱秉阳作六十寿序,云“君所居大嵩之南,林壑幽深”。咸祥一带斥卤之地,号称盐场,似与“林壑幽深”不搭界,但看《近代咸祥文存》等书所载,其确实又是个秀美之地,如同治年间鄞县举人赵廷谟《学经公传》里说:“球山鄞东福地也,距宁郡百里许,寂壑深林,引人入胜。地滨海,丹山赤水环抱其中。”

“吾乡用私印,大嵩亦擅名。洞天万山骨,色相百变成。余分为春冻,中有红猩猩……”咏大嵩石最出名的古诗,首推全祖望《大嵩石》,把大嵩石的审美推向新高度,同时不忘表达对滥采大嵩石的担忧:“年年采取竭,石髓嗟颓零。”全祖望没有亲临过球山,却忧心所系。

有意识保护大嵩石的第一人应是戚继光。他为防倭筑炮台于球山,在修筑过程中,考虑到士卒可能会因寻找玉石而乱开山矿,于是以羊换鹅祭山,石反不出,此为羊求休。这个护石的观点为杨霁园所提出,他于1930年左右撰成《寤言九章》,其中一章专谈球山与大嵩石,文中说:“毬秀屹立,与诸台声援……戚氏以惧山之损而害军势,乃故为加礼伪言石无,冀止后凿。”此举客观上阻止了人们对球山石的乱采乱挖。“羊求休”传说流传数百年,影响至今。

《寤言九章》文中出现的“毬秀”一词,杨霁园特地说明是他所造。这样,在林林总总的球山别称中,“毬秀”成为能找到源头且多有被沿用的称呼之一。

地方学者忻巨的《大嵩石考略》,提及宁波一地印学昌盛,人才辈出,大嵩石起到了潜在的作用。有清一代的本地印人万斯备等七十余人,民国期间(截止到1944年)有赵叔孺、马衡等五十余人,其中有我所知的朱凝霞、朱复戡、沙孟海、高式熊、丁乙卯、卢石臣、周节之等。

西泠印社社员卢石臣家在球山邻近的瞻岐合岙村,12岁求学杨霁园门下。书法家郑学溥曾以诗祝卢石臣七十寿辰,回忆他们少年同窗时“白石磨钉刻”。卢石臣在《满江红》一词称:“记儿时,寻石到球山,初功课。”

卢石臣二十岁出头寓居上海,总是趁返乡时去球山寻觅大嵩石。还在他年轻时,有一次在废墟中发现一块石头隐隐发光,直觉告诉他这是一块上好的大嵩石,经与废墟主人交流,获赠此石。经过悉心打磨,石头晶莹细净发出幽光,卢石臣认为这是戚继光“羊求休”之前的老坑石,不可多得,连分割后的边角料都舍不得丢弃。同学朱觉家住球山,把所藏一大块上等大嵩石送给卢石臣,他喜出望外,自谓“嫩白赤文,戚元敬前之佳品,更将朝夕从事”。1948年,卢石臣刻“丁逸”印赠好友丁乙卯,边款曰:“此戚元敬前之大嵩石,不可得,乙卯兄当珍之。戊子石臣。”想必这钮印石定出自上面所提到的其中一方了。

在卢石臣的篆刻生涯里,经手的各色印石纷繁,但他一直推崇大嵩石,常常在印章边款留下“此大嵩石”之类的句子,数次用篆书录写全祖望诗《大嵩石》,并作长跋。1974年卢石臣创作了3000余字的《求休石歌》(求休石即大嵩石),热情讴歌大嵩石,蕴含着浓浓的乡情:

中有大松魁其类,洒墨飞云蓝紫隔。

点点猩红舞虹彩,片片羊脂胜月白。

色温光润比昆岗,理密质细自超骞。

东海浩气凝精华,福泉山水钟灵魄。

专门的大嵩石条目出现在清乾隆《鄞县志》中:“大嵩石者,色嫩白,中夹红筯,可镌印章,大嵩一作大松。”又录了全祖望、项鼎铉、朱彝尊的大嵩石相关诗文。

球山的“球”,本义是玉。球山历来的别称有十数种,如羊求休山、球琳山、羊祭小山、毬秀山等。道光五年(1825年),咸祥乡绅创建“球山书院”,这是球山作为地名在书面上的首次出现。1826年,乡人在咸祥中塘又创办一家书院,命名为“球琳书院”。可见球山虽小,在咸祥人心目中却有不可低估的位置。

同治年间执教球山书院的卢友炬,为祝同事朱秉舟五十生辰写祝寿诗,诗中有云:“杖藜共觅名山璞(同君球山寻玉),放棹同登大雅堂(渡嵩江访XX)。”(自注中二字看不清,见民国《朱氏池头重修支谱》)同事忻祖彝也祝寿朱秉舟:“何当移榻就君边,琢磨重借球山石。”这几位书院教师兴趣相投,相约到近旁的球山寻玉石,以用作篆刻。从这里,大概可以说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当地人眼里的大嵩石,只是用来私人间的雅玩。沙孟海《沙邨印话》提到大嵩石,他回忆孩童时“尤见大嵩、盐场诸村人家多藏此石”,也就捡来存放于家而已。

长期以来大嵩石无法大放异彩,形不成商业效应,主要与它产量少相关,质量又参差不齐,文采流丽的珍品可遇不可求,大嵩石罕见能卖出好价,无怪乎球山一度成为开石场。如今大嵩石被越来越多的人认知,当地相关部门对大嵩石矿的保护措施空前加强,大嵩石藏品的交易也风生水起,去年又欣闻“中国大松石博物馆”在咸祥落成,唯今日的球山,只剩下了一个土丘。

2024-08-12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169039.html 1 3 大嵩石缘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