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消失的油灯

点燃的桅灯

洋灯泡用作新娘子的嫁妆应该是它最荣耀的时刻

叶龙虎 文/摄

过去,家乡的油灯被称为“亮”。一到夜晚,村里一盏一盏的油灯相继亮起,远远望去星星点点。可以想象,在那昏暗的灯光下,充溢的是满屋子的故事。

说到“亮”,还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宋时有一个叫田登的知州让治下避讳,夜晚点灯改称“点亮”或者“点火”。“点亮”还好,“点火”就闹笑话了。那年庆贺元宵,书吏将“灯”改成“火”字,张贴了“元宵间,本州依例放火三日”的布告。从此便有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典故。

祖父在世的时候,无论点灯还是做饭,很少用“自来火”(他称“洋火”),他觉得用“洋火”费钱,习惯借助“煤头纸”引火。用煤头纸引火需要一定的技巧:用薄薄的土纸搓成小纸卷,插入火缸的热灰中,数秒后,煤头纸的一头有了暗火,拿到嘴边“吼笃”一声,就有明火了。然后伸进灶膛,红红的火苗“嗤”的一声点燃了柴草。这“吼笃”一声,既不是吹也不是吸,需要反复练习才得要领。

在我的记忆中,我家最早的油灯是菜油灯。灯盏是瓷质的器皿,其底是放不平的圆底,俗称“灯盏爿”。旧时嫁囡或娶媳,如果女婿或儿媳没选好,别人会调侃“千拣万拣,拣了个呒底灯盏”。使用菜油灯盏时,一根晒干的灯芯草或一条棉纱线,一头浸在油里,一头伸出灯盏沿,点亮后灯光如豆。假如嫌灯光暗了,拨一拨灯头就会亮一点。借着这微弱的灯光,母亲补衣纳鞋底,为儿女操劳;孩子依偎在奶奶身边,听她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如果生命走到了尽头,按习俗要在灵床的后面“点脚头灯”,点的当然还是菜油灯。只是如今灯盏难寻,多以小碗代替。灯芯发出忽明忽暗的火光,算是为逝者照亮了去另一个世界的路。活着的人看到这灯,除了深深的怀念,更充满了对人生无常的惆怅。

我上小学的时候,农村大多用上了火油灯(煤油)。火油灯有两种,一种是用废旧的墨水瓶改造的。从铜匠师傅那里买来比唢呐哨子大一点的灯头,穿进棉纱线,一头浸到瓶里的火油中,一头从管子里拉出一截,剪齐,浸一下火油就能点着了。考究一点的,请铜匠师傅做一个喇叭口的灯座,上面焊一只把手便于移动,不过移动时得格外小心。小时候很多人家还是草房,而草房大多低矮,村子里发生过一起火灾,就因为一位老媪举灯照明,灯举高了,不知不觉引燃了头顶的稻草。火油灯比菜油灯亮多了,不过一旦点的时间稍长,灯芯会结炭分岔,绽出几朵灯花来。这时候,母亲一边说着明天要来客人啦,一边拿出剪刀剪去灯花,灯光就会更亮一些。

还有一种被老人称作“洋灯泡”的灯,顾名思义是舶来品,据说最初是美国美孚石油公司制作的,所以又叫“美孚灯”。洋灯泡用的是专用灯带,当年供销社里卖二分钱一根。装上后稍拧出一截就能点亮了,套上玻璃灯罩,可以调节亮度,比火油灯亮了很多。小时候,上学路上要经过供销社杂货商店,曾看到柜台上整齐地摆放着二十多盏洋灯泡,蔚为壮观。

洋灯泡用作新娘子的嫁妆,应该是它最荣耀的时刻。两盏洋灯泡,灯罩里衬着红纸,灯罩外系着红绒线,煞是喜庆。我结婚的时候,新房里也有过两盏,而且用了很多年。朋友赵伟伦是铜匠出身,他告诉我,洋灯泡卖七角一盏,火油灯只卖三角,所以洋灯泡在农民眼里是奢侈品。即使是普通的火油灯,也不是随便能用的。我从小喜欢看书,晚上总是不肯早睡,尽管灯光拧到最小,还是免不了被母亲责骂,说家里的火油都是被我点光的。那时候火油要凭票购买,有孩子的家庭根本不够用。骂归骂,书还是要看的。在火油灯下看书,第二天两只鼻孔都是漆黑的。我的童年,是火油灯下的童年!

特别怀念在生产队当记工员的那段时光。一到夜晚,昏暗的灯光下是满屋子的父老乡亲,墙壁上晃动着变了形的影子。顽皮的孩子凑近灯光,做着各种各样的手势,表演着生动的“影子戏”,有活灵活现的老鹰,有竖着耳朵奔跑的兔子等。趁着大人们还在评议工分的空隙,我也忍不住要露一手,因为灯就在我的面前。

灯光下,我报一个名字,就有人告诉我,这人今天干了什么活,应当评多少工分。夏天,则是将桌子抬到晒场上,倒扣一只箩筐当凳子,洋灯泡的灯光被风吹得跳来跳去。乡亲们或自带竹椅,或也用箩筐当凳。在记工员这个岗位上,我熟悉了生产队的每一位社员、每一块土地、每一种农活。我佩服那些会耕田、会耙田的农民,心里想着等我长大了,也要做一个能干的农民。

农村里还有许多特殊的灯。我见过纸糊的灯笼,也见过四块玻璃围成的风灯和制作洋气、价格不菲、挂在桅杆上的桅灯,还见过汽油灯。汽油灯是一种利用管子系统把火油变成蒸气,使浸过硝酸钍溶液的纱罩燃烧发光的白热照明灯。它的玻璃灯罩像猪心,所以俗称“猪心灯”。村里请了戏班子,铜匠师傅会将几盏汽油灯挂到戏台前,灯光亮得像“白布一样”,发出“嗞——”的声音。赵伟伦说:“过去的铜匠兼着贳汽油灯的生意,每盏灯加一斤火油,一元钱一夜,如果纱罩不破,一盏净赚五角钱。”他还告诉我,“纱罩是蚕丝织的,能重复使用。燃过的纱罩一碰就成粉末,是灵验的刀伤药,撒上这种粉末,能止血、消炎,伤口愈合很快。”

家乡通电还是我当兵期间的事,母亲写信告诉我,家乡用上电灯了。从此,日子过得飞快,我们的生活就像流光溢彩的霓虹灯,越来越丰富多彩。

2024-07-08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162553.html 1 3 早已消失的油灯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