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海出生于杭州湾畔的沧田村,在那里做了19年农民。沧田村地处慈溪长河镇,这里四江交汇,芦庵公路穿村而过,地势平坦。相传清咸丰年间,当海涂变为可耕之地,村里就种起了棉花,沧田村素有“棉乡”之称。清代诗人潘朗有《竹枝词》,其中一首就描写了当地棉花收购之盛况:“朝夜庄开秤挂檐,灯红花白共摩肩。东庄探价西庄卖,细剔剪边鹅眼钱。”张金海生于斯长于斯,这19年间,他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两腿变成了红脚梗,可偏偏种不好棉花。老张的田头上,长的是植株矮小的本地棉,又加上粗放管理,结果有一年棉地里只收上10余斤皮棉,连买种子和化肥的钱都赚不回来,此事硬生生成了众人口中的一个笑柄。后来他回忆自己种棉花的经历,曾用自嘲的口吻对我说:“我这个人出生时,一定是老天爷投错了地方,落生在农村,可我并不是一个农民,种田会要了我的性命。”
命运给老张关上一道门的同时,又打开了一扇窗。改革开放后,慈溪乡村涌现出许多民营戏曲剧团,每年农闲辰光,尤其是逢年过节的喜庆日子里,各乡各村的祠堂里、庙台上,唱戏气氛很是热闹。自古以来,慈溪乡村就有“斗台”习俗,这就更加增添了各个民营戏曲剧团争强斗胜的动力。当时演出的剧目,大多是老百姓耳熟能详的路头戏,可路头戏没有完整剧本,念白与唱段全靠戏台上演员随意发挥。久而久之,民营戏曲剧团老板与出资人就觉得需要找一个懂戏的人来把把关、号号脉,这个人选最后落到了张金海头上。常言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老张对种田没有兴趣,可他自幼混迹于庙堂之间,虽说从未登过台唱过戏,但对每部戏的起承转合以及每一个角色的行为逻辑十分清楚,知道如何表演才能获得台下观众的共鸣。再加上老张具有一定的古典诗词基础,懂韵律,知平仄,写上几句唱词也是手到擒来,因此张金海很快就在当地变成了一个“香饽饽”。许多民营戏曲剧团来抢他去整理、修改唱本,让老张睡最好的铺位,开最好的伙食,还一口一声喊他“张老师”。至于报酬呢?虽说这要随剧团老板与出资人的心情而定,有时多有时少,但至少要比种棉花强多了。说起那些陈年往事,老张比喻那是“神仙过的生活”,脸上不禁眉飞色舞。
我与老张相识,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那时,省文化厅为了进一步推动与繁荣各地区的戏剧创作,专门下拨了一批业余编剧“转正名额”。当时笔者任职市艺术研究所,加入了“考官”行列,也有幸见到了至今依然忍俊不禁的一幕场景。
这天上午,老张是坐最早一班从余姚开往宁波市区的火车赶来的,一出车站,他就奔向市甬剧团老团部。当时面试考场就设在市甬剧团老团部会议室里,也就是如今市妇儿医院对面的街面房,距离火车站只有一箭之地。虽说只是短短的一段路程,老张却走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当他一进入考场,大家乐了好一阵!那天老张特意换上了一套新西装和一双黑皮鞋前来“赶考”,尽管乍一看穿得像一位绅士,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可里面却露出被汗渍染黄了的白衬衫衣领,黑皮鞋里的布袜子,更是一只套在脚腕上,另一只早已滑落到脚底下……
然而,当老张回答面试考题时,却让所有“考官”肃然起敬。他没有从那些冷冰冰的戏剧理论中去寻找答案,而是讲起了民营戏曲剧团在乡村演出时的一些趣事,用生动的例子,说明什么样的戏才好看,才能受到观众欢迎。说到得意处,老张还用余光扫视了一下众人,意思是“我讲的这些你们都没有听到过吧,新鲜吗?”这一瞬间,老张就真的化身为“张老师”。我们这几位“考官”正听得入神时,他又突然停下来不讲了,静默片刻后,开口说,“我这个人烟瘾很大,在这里抽一支烟可以吗?”大家先愣了一阵,然后又一同大笑起来。
这以后,张金海就“洗脚上路”了,从一个种棉花的“红脚梗”,成为余姚姚剧团的一名专职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