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王巧玲 周渊民 王红雨 梁科
“铛——铛——”在西坞街道河道边一家颇有年份的钟表店里传来老座钟沉闷庄重的报时声。在这个不足10平方米的“陈宝峰钟表店”里,64岁的陈甫君正俯身在工作台前,透过高倍目镜,瑞士百达翡丽腕表的擒纵轮在他手中精密运转。
“陈宝峰钟表店”开设于市场化进程刚刚起步的1980年,直至数字化浪潮席卷全球的今天,这一方小天地仿佛凝固时光的琥珀——玻璃柜台里摆放着民国时期的怀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国产“555”牌座钟。墙上悬挂的“奉化区非物质文化遗产”铜牌在斜阳下泛着温润的光,这里不仅是机械时计的“急救室”,更是几代钟表修复传承人共同守护的时光记忆。
1601年,当利玛窦将自鸣钟进献给明朝万历皇帝时,这种“西洋奇技”的维护权牢牢掌握在传教士手中。清宫档案记载,乾隆年间皇室钟表损坏后,竟需等待英国使团随行技师方能修复。这种技术垄断直到19世纪中叶才被打破——1864年上海亨达利钟表行创立,中国本土钟表维修业渐渐萌芽。
说到“亨达利”,就不得不提被称为“钟表大王”的孙梅堂。孙梅堂,鄞县北渡(今海曙区石碶街道北渡村)人,1884年出生于富裕商人家庭。父亲孙廷源是个钟表商人,1876年在上海界路(今河南中路)三马路(汉口路)开设美华利钟表行,经营进口钟表。1904年在宁波开设美华利时钟厂,试制时钟。他精心培养儿子孙梅堂,送他到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肄业后又让他到亨达利钟表行,拜经理虞芗山为师。孙氏父子不仅开创国产钟表制造先河,更培养出中国第一代专业钟表维修师。这些戴着单目镜、手持精密镊子的匠人,被尊称为“修表先生”,在民国时期形成独特的行业文化。
“这项技术是我爸爸年轻时从上海的一位钟表师傅学的,耳濡目染下,我自小就爱捣鼓钟表,高中毕业后就已经可以独立修复钟表了。当年就是背着一个修表的樟木工具箱在西坞走街串巷。”陈甫君一边操作手中的德制校表仪一边笑着回忆。这个由德国西门子公司上世纪制造的仪器,至今仍在为价值百万元名表校准走时精度。在机械表零件尚未标准化的年代,匠人们要手工制作细如发丝的摆轮轴,修补缺损的轮齿,这种“无中生有”的绝技,让中国钟表修复技艺跻身世界顶尖行列。
翻开陈氏家族的传承谱系,犹如展开一部微型地方钟表史。1934年出生于西坞街道陈孔目村的陈宝定,在公私合营浪潮中,白天务农、夜间修表,用煤油灯照亮了家族技艺传承的火种。他的长子陈甫君至今记得,自己十几岁时就会安静地坐在钟表修理桌前,帮助父亲拧紧松掉的螺帽,擦拭生锈的发条……
高中毕业后,陈甫君在父亲要求下开始系统学习修表技艺。每天黎明即起,先用猪鬃毛刷清理零件,再用鹿皮擦拭表盘,最后用特制的茶油润滑齿轮。1980年,年满18周岁的陈甫君开始创业单干,在西坞西街开起了“陈宝峰钟表店”。三年学徒期,他磨坏了数把锉刀,练就了一手修复钟表的绝活。1990年,陈甫君获得了钟表维修师证书。
1996年,舟山亨得利钟表行的聘书,让这个乡村修表匠首次走出奉化。面对价值数十万元的欧米茄计时码表,陈甫君高超精密的技术让瑞士技师都竖起大拇指。2000年,鄞州区“名表汇”负责人以高薪聘请陈甫君为钟表修理当家师傅。陈甫君从此开启了一边坐镇西坞老店,一边奔走于鄞州“问诊”各色名表的日子。2021年,陈甫君的钟表修复技艺被评为奉化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
多年来,陈甫君修复了大量世界名表,包括百达翡丽、宝格丽、劳力士、卡地亚、欧米茄、江诗丹顿、浪琴等品牌,不断弘扬、传承着前辈追求完美和极致的工匠精神。2020年5月28日,陈甫君作为“钟表医生”在第十八届客邦·上海国际钟表联展上坐诊,修理国际品牌名表。
令人欣喜的是,目前陈甫君所带的徒弟中,有1989年出生的胡涌、2003年出生的翁佳阳等,继续维系着代代相传的传承体系。
前段时间,海曙区一名顾客拿来一架不再运行的老座钟,想要修复这个儿时的“记忆”。经过检查,陈甫君发现其中的齿轮断裂,但由于时间久远,这种型号的零件早已不再生产,在作业灯下,陈甫君用锉刀将相似型号的齿轮一点点锉了出来,“摆轮轴修复,齿轮补齿,游丝重盘,零件锉制……都是修表匠的基本功。”陈甫君介绍着,手中的动作娴熟流畅,“修表师傅这双手要会车、铣、刨、磨,懂天文历法,甚至要在头发丝上刻梅花。”
在陈甫君的工作台上,发条、自动陀、摆轮、游丝,以及各种大大小小的齿轮与轴承摆了满满一桌,精密且细小的零部件让呼吸都变得更加轻缓。“修表这行当,讲究‘七分静,三分细’,心不静、不细,就摆弄不了。”陈甫君说道。
陈甫君用镊子夹起直径仅0.12毫米的游丝展示道:“调整机械表的游丝,误差要以微米计算。”面对价值百万元的百达翡丽表,陈甫君的修复记录本上密密麻麻记着数据:发条扭矩值、摆轮振幅、温差补偿系数……这些数字背后,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严谨态度。
暮色渐浓,陈甫君轻轻合上表壳,表盘上鎏金雕花映照着晚霞,清脆的滴答声再次响起。店门外的西坞老街,老楼房与现代建筑和谐共存,恰如他手中那些穿越时空的钟表。
“一只表,一辈子只做一件事情,就是跟上时间,我这一辈子也是。”陈甫君走出店门望向川流不息的河水。在这个每秒产生数百万次电子脉冲的数字世界,西坞这一方世界里的滴答声依然从容。这声音里,有匠人对时光的谦卑,有传统与现代的和解,更有一个“时光修复师”的坚持与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