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齑竹笋寄乡思

应杜孟

望春花绽放的时候,故乡竹笋正破土而出,带着春的气息。雨丝斜斜地掠过窗棂,我站在异乡的厨房里,掀开那罐源自家乡的咸齑竹笋,咸鲜裹着竹叶的清气扑面而来。恍惚间,老屋门前的竹林又在风里摇曳,檐角的雨滴轻轻敲打着青石板。

苍翠欲滴的竹海,在晨雾中轻轻吐息。天还泛着蟹壳青,父亲便扛着挖笋锄进山。套上长筒靴,碾过露水浸透的石阶路,惊起几声早莺啁啾。“看准笋尖朝南的,泥缝裂得匀称。”他粗糙的掌心摩挲过湿润的泥土,锄头轻巧一掘,水灵灵的黄泥拱笋裹着山野的气息滚入竹筐。我跟在后面捡漏,露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进衣领,山风掠过竹林,沙沙说着只有里山里人才懂的春讯。父亲常说,挖笋要趁露水未干,那时的笋最是鲜嫩,带着山野的灵气。他总能在密密麻麻的竹林中一眼找到最肥美的笋,仿佛与这片竹林有着某种默契。

灶屋的忙碌从日头偏西开始。母亲坐在油光发亮的小竹椅上剥笋,笋壳褪落的脆响和灶膛柴火的噼啪声,此起彼伏。煮笋的土灶大铁锅咕嘟冒泡,水汽顺着房梁织成薄纱漫到天井。最让我发怵的是踩咸齑,光脚陷在冰凉的雪里蕻里,脚趾缝里渗出的汁水染绿了趾甲。可看着翡翠菜叶和笋丝在竹匾里铺成云霞,晒场上的光影游走间,将咸香焙进时光的褶皱,就会有一种成就感。母亲总说,咸齑要踩得均匀,力道要适中,太轻不入味,太重则会破坏菜叶的纤维。她的手法娴熟,总能将咸齑腌得恰到好处,既保留了雪里蕻的清香,又融入了时间的厚重。

上中学住校那几年,书包里总揣着沉甸甸的玻璃罐。咸齑笋泛着琥珀光,梅干菜揉进了三月的阳光,在宿舍开罐的瞬间,那股咸香常惹得城里的同学抽鼻子。腊月里最盼的是梅干菜扣肉,那个年代物资匮乏,买啥都凭票,母亲用攒了半年的肉票换来肥膘,在灶上煨得酥烂。乌黑的梅干菜吸饱肉汁,放在饭锅里蒸得喷香。父亲抿着自酿的糯米酒说道:“日头晒出来的菜,味道都在时光里慢慢酿着。”那时我不懂,只顾扒拉浸透油星的饭粒。

梅干菜和咸齑竹笋的味道里,藏着岁月的痕迹,每一口都是对生活的感恩。1976年我应征入伍,后来又随军北上,牛皮纸包裹的咸香穿越千山万水,被寄到军营。父母来信说:“今年竹山是大年,春笋壮实,新编了三个晒匾。”他们走后,我收到亲友寄来的真空包装,泛着标准化的油光。视频里,蒸气烘房三天就能出货。我却想起某个暴雨突至的午后,全家人手忙脚乱地收晒匾,雨点子砸在地上溅得老高,母亲护着竹匾像护着吃奶的娃娃。那些年,里山人家家户户都会晒上许多梅干菜和竹笋干。几坛子山珍干货,就能撑过一个漫长的冬天。

如今老屋土灶已斑驳,烟囱在风雨中静默,山路上父亲的脚印被蕨草覆盖。每年春雷滚过,总梦见父亲弯腰挖笋的背影,听见母亲在晒场喊:“快来踩两脚咸齑!”瓦罐里焖着的,不仅是山珍,更是整个春天的味道。机器烘得干菜叶,却烘不干刻在骨子里的乡味。那竹露混着土腥的滋味,总在雨夜漫上舌尖,像父亲埋在咸齑坛底的老姜片,岁月愈久,愈在记忆深处泛起涟漪。那些年的味道,早已融入了血脉,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无论走到哪里,只要闻到那股熟悉的咸香,心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到故乡那片竹林,回到老屋那个充满烟火气的灶台,回到父母的身边。

2025-04-03 5 5 奉化日报 content_206861.html 1 3 咸齑竹笋寄乡思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