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近日,象山某岛的友人说今年“剥皮绿”多,价格降下来可买来晒鲞,我的注意点在“剥皮绿”三字上,莫非就是我们舟山人口中的“绿剥皮”?一问,果然。这两个“倒装式”俗称均特指绿鳍马面鲀。
绿鳍马面鲀的胸鳍、尾鳍等呈暗绿色,外皮黑里泛青,粗糙似起皱的皮革,作食时,必得先剥其皮,故称“绿剥皮”“剥皮鱼”。从前,海产品丰富,可选择的鱼类多,海岛人根本瞧不上绿剥皮这样长相难看且不易处理的“低等鱼”,再者,它背鳍上长有倒刺,触网后就牢牢挂在网眼上,渔民作业时稍不注意便会被伤到,实在让人厌恶。上世纪70年代,我父亲在冰鲜船工作,每每装运海鲜,其他鱼虾蟹都放上冰块,唯任绿剥皮自生自灭,臭了就臭了,反正也卖不上好价钱。父亲曾尝试把一大堆绿剥皮去皮、剖杀、洗净、晒成鱼干,结果只卖了两三毛钱,付出远远大于收获,他便再也不干了。大多数绿剥皮的命运是被制成鱼粉饲料,甚至,充作肥料滋养土地。
我上小学之前,大姨常去岛上的水产公司做工,拎着搁了把刀的木头提桶早出晚归。有段时间,水产公司天天剖绿剥皮,大姨抱怨其难剖又腥气,费这么大劲却只为取肝(此鱼肝大,可制鱼肝油),而昏黄的烛火旁,桶里那把刀正发出绿幽幽的光,我猜想,这个鱼肯定是难吃的。不久后,我尝到了绿剥皮小鱼制成的罐头,竟意外地鲜嫩酥香,我不知道的是,其实那会,随着舟山“四大鱼产”渐呈衰势,绿剥皮的潜在价值已被发现并开掘了。
仿佛一夜之间,各地的人们都有了双慧眼,发现了剥掉外皮后的马面鲀真面目,其内部的鱼肉雪白、厚实,刺又少,做成鱼片、罐头之类极其味美。于是,各个渔业公司、鱼品厂等都为它忙碌起来,也因它而兴盛起来。据说,当时的上海鱼品厂还专门成立了马面鱼办公室,简称“马办”,负责剥鱼转包业务。如此便奠定了之后剥皮鱼在海鱼界的地位。
此鱼剥皮,是需要点技巧的。先一刀剪掉背鳍,以防被扎,而后,左手握背部,右手剪腹部硬刺,再顺着剪开的口子撕开外皮。剥皮鱼的外皮韧性好,皮和肉依附得比较牢,就像穿了件紧身衣,可以整个儿剥下,但剥的时候得使些劲。剥去“外衣”,露出白亮、光滑、细腻的“肌肤”,秀美而丰腴,简直一瞬间从丑女变成了西施,剥皮鱼大抵是最会乔装的海鱼了。
绿剥皮的肉如散养鸡般紧实、鲜香、有弹性,夹起一筷,一丝一丝的,清蒸的话能吃出梭子蟹大腿肉的味道。我家烹制绿剥皮,通常红烧,选中等大小的鱼,去皮后正反两面横着竖着轻划几刀,令其呈网格状,它肉厚,这样易熟也易入味。整条下锅前最好抹点盐,稍稍沥干,锅里倒油,放红辣椒,再加酱油、少许糖,鱼“哧”一声滑下去,香味倏地发散,起锅前撒上葱花,最后盛于椭圆形鱼盘里。剥皮鱼骨头硬,肉多且紧贴骨,多煮也不易散开或变形,红烧剥皮鱼笔直躺在盘中,肉色黄亮,红椒与绿葱点缀其间,卖相极好,招待客人有面子。吃这道鱼,我习惯夹起肉后,在浓郁的汤汁里蘸一下方送入嘴,如此厚味,实在让人过瘾。不过,相比之下,我更爱吃咸齑剥皮鱼,光搁点盐就行,加水煮啊煮,咸齑的酸香浸润了鱼肉,鱼的鲜馥溶入了咸齑和汤水,这道菜的正常情况是,连汁水都被喝得一滴不剩。
绿剥皮的丰收年,海岛人一般会去渔船或菜场购买统货,用来晒鲞。将其去头后直接剥皮,除内脏,洗净晾晒,略干后,用织网的线串起,风铃似地挂在屋檐下,风一吹,杂着阳光味道的鱼香忽浓忽淡。剥皮鱼鲞上锅蒸熟即可食用,原汁原味,有嚼劲,鲜气赖在舌齿间久久不去,用来下酒再好不过。就算在著名的黄鱼鲞肉面前,剥皮鱼鲞㸆肉亦不会逊色,浓油赤酱,油亮发光,每一块鲞跟肉都由卤汁紧包,醇厚鲜美,肥而不腻。如此佳肴,难免令人痴醉。
近年,绿剥皮产量少,价格噌噌往上涨,鱼贩的服务也随之周到了。市场里售卖的绿剥皮,基本都袒胸露背(剥了皮),去除了头部和内脏,买来洗一下就能烧煮,迎合了现代人的快节奏生活。我特意去打听了下本地的绿剥皮价格,目前市场价按斤计,个头小的三十元左右,大的五六十元,这要是拿来晒鲞,颇奢侈啊。可秋冬,风大、空气干燥、阳光好,不晒个香喷喷的鲞,岂不辜负了这样的季节?要么,学学象山那位友人,再等等,待便宜些下手。晒鲞,是海边人的一种“病”,也是一味“药”啊。
若是从前,谁能想到几十年后,区区绿剥皮能逆袭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