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渡海上岛，一眼看到码头上由海浪、铁锚、海鸟组成的LOGO，上书“军港之夜岛”。陌生的长涂岛，竟一下子变得似曾相识。

1980年深秋的一个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照例先打开枕边的半导体收音机，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每周一歌”节目，那时各文艺门类的禁区一个接一个被打开，歌坛佳作迭出，这档节目是大学校园里颇受欢迎的节目。收音机里先播出苏小明演唱的《军港之夜》，然后开始教唱。梦幻般的歌声感动了年轻的心，那半小时里，几乎全寝室的同学都沉醉其中。当晚风吹过校园，有人背着手风琴去宿舍楼屋顶平台，拉风地演奏起这支歌，多少个学生寝室窗口随即飞出海鸥般轻翔的歌声：“军港的夜啊静悄悄……”

原来，这首激动过我的《军港之夜》源于长涂军港。1980年海政文工团让苏小明参加一场新星歌赛，但缺乏新歌，当年海政创作室创作员马金星想起在舟山基地体验生活时在长涂岛军港度过的难忘夜晚，将早已写了一半的歌词一气呵成，由刘诗召谱曲，经苏小明演唱后，《军港之夜》风靡大江南北。我所不曾知道的是，这首歌当时被一些人认为是靡靡之音，苏小明不能再留在部队。时为海军司令员的叶飞为此观看了苏小明的演出，说这歌有海味，有兵味，海里有大风大浪，也有轻轻摇摆的海浪，革命歌曲不一定非要进行曲，表现可以多种多样。这才让一场风波平息下来，《军港之夜》唱响万里海疆。

看过“军港之夜岛”LOGO，又看到一座以两群畅游的鱼为主体的“金银岛”的LOGO，我第一反应是想到了作家史蒂文森笔下的藏宝之地金银岛。一听介绍，这长涂岛还真是闪金铄银的宝岛呢：长涂所在海域处于舟山渔场的中心，岛东面是以盛产大黄鱼著名的岱衢洋，西南面是著名的银鲳生长地灰鳖洋，这里自古流传“前门一港金，后门一港银”之说。岱衢大黄鱼，是我青少年时代舌尖上的最爱——如此说来，长涂岛也曾是供我成长的生命源之一啊！

去舟山海岛，几乎每次都会吃到不曾吃过的鱼和螺，长涂岛也不例外，意外的是我在岛上吃到了“可以吃的石头”——广受江、浙、闽渔民青睐的长涂硬糕。这种久负盛名的长涂传统特产选用优质糯米、芝麻等主辅料，采用祖传的炒、磨、拌、扞、蒸、焙等独特工序加工而成。在长涂倭井潭村老街的硬糕博物馆里，主人端出一盆用锤击碎后的硬糕，让我们品尝“一片在口，回味持久”的滋味，同时告诫大家切忌使劲硬咬，以免伤牙。在尝过硬糕碎片的美味之后，有好几个人出于好奇和好胜，试着想咬断整块的硬糕。一阵发力后，有人知难而退了。格嘣一声，我总算把硬糕咬断了，但牙齿一阵剧烈酸痛，好几分钟后才缓过来，却还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不久前，我的一颗磨牙臼面崩落，补牙时医生说，你一定咬过硬物，我说没有啊。后来记起了两年前在长涂岛咬硬糕时的牙齿酸痛，难道是那时落下了病根？如果是这样，两年才见效的硬糕“回味”也太持久了点吧。

出硬糕博物馆，走在一条长长的巷子里，两边墙壁上写满了有趣的鱼谚，如“三冬靠一春，三春靠一水，一水靠三潮，一潮靠三网”，又如“小黄鱼睏来，大黄鱼听来，乌贼靠摇来，带鱼靠冻来”，短短的谚语，里面包含的信息量可大着呢。走到巷子口，大家被一幅飘逸的《军港之夜》五线谱墙头画所吸引，纷纷上前拍照留念。

晚餐的特色海鲜，让一群看似斯文的人变成了贪得无厌的饕餮之徒。回到房间已迟，几个人还不尽兴，扛着几箱啤酒，摸到宾馆平台上的亭子间继续“战斗”。吹着海风，看着海岛和大海夜景，望着头顶的星空，在一位前空军军官倡导的“空对空”战术引导下，大家碰杯后一饮而尽互亮空杯，啤酒在身体的每一条血管里汹涌奔腾，心如舰船在海上荡漾起伏。“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的歌声从我们的胸腔盘旋，又从我们的喉头飞出，轻飏在长涂岛的夜空里。在这夜半时分，岱衢洋的大黄鱼、灰鳖洋的银鲳已在洋底酣睡，谁在听这夜半的歌声呢？哦，也许原护卫艇中队一号码头旧址上的萋萋荒草已被歌声唤醒，它们正在凝神谛听。黄昏时，我们曾去瞻仰过那已经人去楼空的军港营地旧址，那曾洒下了几代驻岛官兵的青春，也曾令多少海岛姑娘魂牵梦绕的地方，如今只有萋萋荒草伴着昔日热闹的营房。原籍长涂岛的同行者虞燕曾以她的倾心之作《一号码头》，叩响了多少岛上故旧好友和已星散天南海北的驻岛官兵的心弦，《军港之夜》在他们的心弦上依然余音缭绕……

几天前，虞燕在朋友圈转发了一则《军港之夜》短视频。在视频里，随着岛上渔嫂、渔民、水兵等对《军港之夜》的接力传唱，长涂岛的美丽风光风情一一呈现。我不禁跟帖：“难忘海风吹海浪涌的那夜。”当看到虞燕回复的“再约”，我竟对长涂岛生起一份乡愁似的怀念，似乎那里真有一场未竟的乡宴正等着我赶赴。但如果有一种能让时间回到那夜的神药，我想我也有可能拒绝：如果那一夜的幸福能被复制，那么那夜的幸福也就失去了特有的意义。

长涂岛的那一夜有多奢侈，我竟能够享受它，这已足够。即使仅是嘴里这颗已崩落小半的牙齿，也足以让我对长涂岛没齿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