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杰
《坐在一树闹盈盈的梨花下》是我一首诗的题目,写于40年前。这首诗在自己的创作中,属于现代意识比较强的。换句话说,如果不作解释,诗给人更多的只是一种情绪与氛围。其实,它抒写的是一个既漫长又短促、既轻柔又沉重、既美好又冷酷的故事。
那一年,单位组织春游到杭州,我独自坐在西湖边的一棵梨花树下。游人如织,看到“一树闹盈盈的梨花/洁白鲜嫩/令一个个过路的女子/黯然失色”。此时,“唯一鲜明生动的/是脑中浮现的景物”。这脑中景物便是儿时的一个小山村,小山村前那一树梨花……
我家在乡下。60年前,不要说乡下,即便在城里也见不到液化气、煤气什么的,家家户户烧饭做菜炊烟缭绕,离不开柴草。而我栖身的一个有几千人的小镇,处在丘陵地带,山少地也不多,因此很多人跑到周边的小山村去打柴。我常去一个名叫庄岙的山村,离家有十里远。打柴落脚的那户人家,男的40多岁,能说会道,因为常去镇上,与我父母熟悉。女主人也40来岁,胖胖的她,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从不见她发脾气。他们没有生育,领养了一个儿子。女主人待我很好,只有十来岁的我很像是她另一个养儿子。
每当周末学校放假,我捎上母亲准备好的鱼或肉前去,中午在她家搭伙吃饭。早去晚归,有时砍柴迟了甚至借宿在庄岙,与她的养儿子同睡一床。她家的平房在村口高地上。春天时,从很远处便能看到她家、她家门外石阶前的梨树,鸡鸭在梨树外的地里啄食,她则在梨花树下走动、晾衣服,或与人对话,或攀着树枝张望。有时,我因为贪心多砍了一会儿柴而过了吃中饭时间,她会循着田间小路寻上来,在山下轻柔地呼唤,叫我回去吃饭。我听见后便下来跟在她后面回到那间柴门洞开、梨花掩眏的老屋……此情此景,几十年后依然难以忘怀:“二月的某一个明亮的中午/一树闹盈盈的梨花/撑起/一片洁白轻柔的星空/迷乱清风。”
冬种秋收,起早摸黑,她的家洋溢着农家特有的气息:忙碌而又实在。只是不久后,我小学毕业到外地读书,就不再去打柴,此后也没有见过她,可有关她家的消息,却接连不断。先是当初一口一个“妈”的养儿子结婚后翻脸,到镇上认他的亲爸亲娘去了,而她依然在梨树下张望;后来她丈夫外出游荡,变得好吃懒做,只剩孤零零的梨树,终日与她相伴;再后来,便听到她患了绝症,不知宗教为何物的她,成了虔诚的耶稣教徒,在赞美诗中度过了最后的日子,也是教友们把她送上了山……
十年后我回家过年,旧地重游来到庄岙,整个山村不见人影,只闻一片麻雀声。她的房子还在,可破旧不堪,从门窗望进去黑洞洞的,挂满灰白的蛛网,令人害怕。那株光秃秃的梨树已死去多时,只见树干拦腰折断,好像遭受过雷击,天空也一片灰蒙蒙。触景生情,只觉得梨花依然在我头脑中开放:“二月的某一个迷蒙的傍晚/纤柳/拉不住梨花的洁白轻柔/很轻的东西很沉重/坐在一树闹盈盈的梨花下/回首/已是长长的一生。”
退休后会时时想起庄岙,想起60年前梨花摇曳、人影晃动的情景,想起50年前人去屋空、枯树犹存的情景,想起40年前西湖边梨花灿烂、诗情喷涌的情景。日前,我下定决心又去了趟庄岙。巧的是,在村口遇到正在拌水泥修坟(清明时节)的砍柴小伙伴——人老了,可神态、口气不太会变,没交谈几句便认了出来。他热心地带我来到长着杂竹林的她家房子旧址,指指点点,共同回忆当年的情景。至于那棵梨树,他也有印象,只是我说是铁梨、味道不好,他说是沙梨(其实一样)。于是,我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梨树,并渐渐长大,开花,烂漫。
回家后,心情久久难以平静,想到这可能是自己有生之年的最后一趟探访,同时想起40年前作的诗,意犹未尽,为此又奋笔写下了这篇同题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