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七曜
阿叔躺在床上,他头发花白,面色红润,眼睛睁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志浩哥弯下腰,笑眯眯地凑近他,然后说,阿叔阿叔你还认得我吗?我是志浩。
阿叔看了看志浩哥,把手伸出来,握着志浩哥的手说,认得认得。边上的阿婶笑了,幽默地来一句:你们的阿叔“谁都认得”。
志浩哥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说,真快啊,阿叔都八十岁了,我小时候可是天天跟在阿叔后面,跟阿叔一起玩耍的。
我没出声,却又想起了往事……
记忆里的阿叔,表情严肃,穿着中山装,上口袋插了两支钢笔,且走路生风,一看就像个“工作同志”——“同志同志,钢笔别(插)两支”,这在乡村可是惹人注目的。在那时的农村,肩上扛锄头的老农民随处可见,而上口袋插钢笔的“工作同志”却极其罕见。这可是有文化的标志,像夜空中闪亮的星。
那阿叔是干嘛的?乡村小学校长。
乡村小学校长,多牛啊!我们那群灰头土脸的泥猴怕他,语言诚恳的村民们尊敬他。阿叔,在大家的眼里自然是非同一般。有时候,看到他远远地走来,赶紧落荒而逃。实在躲不过,低着头,毕恭毕敬地来一句:校长好。
我在那一刻僵住了。想了想,依然如故:阿叔好。
阿叔看了我一眼,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点点头不吭声地走了。
后来,他私下跟我说:人多的时候,叫校长也可以。
我讪笑着,扭头跑掉了。
阿叔教语文,写得一手好字,常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且又有敢做敢当的英锐之气。
阿叔喜欢喝酒,我父亲也喜欢喝酒,兄弟俩“打遍村里无敌手”。有一次,三姐家请吃饭,我父亲、阿叔,还有三姐夫的父亲他们仨一起喝。喝着喝着,阿叔来劲了,想跟三姐夫的父亲比比谁的酒量好?三姐夫的父亲身材高大、红光满面、力大无穷,年轻的时候是船老大,酒量可是出奇的好。他比阿叔大十几岁。他端起酒杯,笑着说:怎么比?是你三杯我三杯还是划拳?阿叔说,还是你三杯我三杯公平点。然后阿叔先干为敬,喝了三杯,气定神闲地看着对方。三姐夫的父亲含着笑,不紧不慢地也喝上了三杯。
就这样,俩人推杯换盏地继续着,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杯酒。
估计是三姐夫的父亲已经招架不住了,额头开始冒汗。但赫赫有名的船老大喝酒输给了斯斯文文的乡下小学校长,多没面子啊。
他起身对三姐夫耳语了几句,三姐夫笑了笑,又拿了两瓶酒过来说,还有两瓶,两位父辈各喝一瓶,再吃点饭。
我父亲也附和着:差不多了,改天再比比。
更有意思的是岭头村的姑婆过世,阿叔和父亲一起去吃斋饭,竟然把丧事“闹”得比婚事还热闹。至今还被那些村里的人当作笑谈。
在那个守旧的年代,开始阿叔和父亲确实是悲伤的样子,餐桌上酒喝得小心翼翼的,话也不多。毕竟是自己的亲姑姑过世了,心里自然是难受的。可喝着喝着,父亲对阿叔说,这场景太安静了,咱们的姑姑八十岁过世,高寿,也算“喜丧”,要不咱兄弟俩把气氛“喧”起来——划拳。
低头喝酒的阿叔听父亲一说,正中下怀。于是兄弟俩“全福寿啊,八匹马啊……”敲锣打鼓地吆喝起来。吃斋饭的男女老少先怔了下,接着都笑了;顿顿,互相对视,情不自禁地也摩拳擦掌加入了阵营。整个礼堂沸反盈天,宛如菜市场。
这事谁告诉我的?岭头村的同学。他们说,你的父亲和你的阿叔真有趣,在吃斋饭的时候竟然带头划起拳头来。我们村里的人都笑得合不拢嘴了,这在咱们村可是头一回哦。
敢为天下先,厉害!
在酒席上,阿叔最爱夸的是他的三个儿子。老子夸儿子,正常。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做父亲的引以为豪大多数会夸赞一下。当然,低调的也有,但不多。
在乡村,阿叔逢人便说,咱们农村的孩子,无权无势无靠,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迷茫的乡亲们固执地认为,农民的孩子嘛,读几年书认得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多年了,咱们村有人考上大学吗?没有,确实没有。
阿叔不信这个邪,他决定从我们家族开始,打破这个瓶颈,铁定心要培养出大学生来……
在阿叔和其他老师的共同努力下,村里小学毕业生成绩斐然。那一年裘村中学在松岙镇招二十个优秀毕业生,咱们村小学就“抢到了五个”,而其中三个竟然是咱们家族的:弟七洲、堂弟裘是、表弟君逸。
1987年,阿姑的大儿子率先考上了沈阳工业学院;1989年,弟考上了浙师大;1990年,阿姑的又一个儿子考上了宁师院……
一石激起千层浪。乡亲们这才明白,原来只要好好读书,“阿拉阿乡也是可以跳龙门的”。随后,崇尚学习,蔚然成风;随后,雨后春笋,喜气盈门。
而阿叔自己的三个儿子呢,若干年后,一个成了区委党校的教师,一个从浙大博士毕业后成了杭州电子科技大学的教授和责联网的创建人,还有一个大学毕业后在杭州自己创业也“混得不错”。
你说,阿叔能不夸自己的儿子吗?
因为三个儿子都进城了,退休以后的阿叔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跟着进城。人老了,毕竟需要亲人的照顾和陪伴。
但阿叔依然心系乡下,我时常看到他带着三个儿子在故乡的土地上兜兜转转。尤其是大儿子裘是,几乎是隔三差五开着车子带上阿叔来乡下和乡亲们“东拉西扯”。
因为在故乡当了多年校长——桃李春风满眼熟。大家都热情地和阿叔打招呼,说裘老师又来了,故土难忘啊!
我碰到阿叔,逗趣着开他的玩笑:阿叔我以前特“怕”您,看到您就跑,现在不怕了。
阿叔笑得像个秋天里的一朵菊花。他说,咱们可是一家人,流着同样的血,你们以后一定要和睦团结,家和万事兴。
只是,近几年,阿叔确实老了,烟酒均戒,记忆力差,腿脚不便。幸亏堂弟裘是跟他住同一个小区,又颇有孝心,所以阿叔依然是“幸福的夕阳”。
我们每一个人终将老去,但日子如诗,从容不迫。在人声鼎沸的广场上,在绿树成荫的小区里,在流光溢彩的江河边……那些“晚霞里的红蜻蜓”,他们快乐而又坚强,依然在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