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飘荡在高邮湖上

沈潇潇

三四月间去汪曾祺故乡的高邮湖一游,是一件惬意的事。正是湖区连绵的油菜花盛开时节,乘上奔驰在堤道上的小火车,眺望金色花海与浩渺烟波相接,直延至天际。在“湖上花海”景区入口处还看到人头攒动,一进入花海竟被无垠金黄淹没为散状黑色小点点了。这也难怪,高邮湖是我国第六大淡水湖,而连片的花海万亩有余。下了小火车,又坐船在逶迤交错的河道里穿行,从船上望两岸,高过头顶的油菜花迎面如潮涌来,又向后如浪退去,“湖上花海”名不虚传。游船过处,水草浮萍随波荡漾,野草芦荻轻轻摇曳,前方时有水禽掠过水面……奇怪的是,此前我从未到过高邮湖,却感觉眼前景象稔熟无比。

记得半个世纪以前,我常在放学后去一位同学家。同学被他在副食品商店工作的父亲要求每天糊一定数量的纸袋。纸袋被用于炒货、干果等零卖食品的包装,糊袋的纸来自废品收购店的旧书旧刊。那时几乎所有的文艺书刊被打成“毒草”,用它们糊纸袋,是对“毒草”的再利用。我帮同学糊纸袋,意在借此阅读那些旧书旧刊。

那天在拆一本老电影画报时看到一首电影插曲,我凭着磕磕绊绊的识谱水平试着哼唱,刚唱出第一个乐句,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击打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场景:一条小河,两岸草木葳蕤,野花绽放,一条木船迎面驶来。船上有一位解放军战士,一边揺着橹一边歌唱。他的双唇撮得圆圆的,像是一只小酒杯,歌声从“杯口”流出:“酒酒那个……”这是我幼时看过的一场电影留给我的一个记忆片断,看电影时我还听不懂解放军叔叔在唱什么,以为是“酒酒那个……”。画报上的歌谱让我明白,不是“酒酒那个……”,而是“九九那个艳阳天……”。

《九九艳阳天》歌名下印着一行字:故事片《柳堡的故事》插曲。我由此判断自己最早看过的电影叫《柳堡的故事》——在它之前也许还看过别的电影,只是它们没有形成我的记忆。我顾不得糊纸袋了,沉浸在对这支歌曲的学唱,当唱到“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时,心跳骤然加快,想这“毒草”还真会放毒呢。霎时,又一个记忆残片被激活,那是电影里村姑小英莲(陶玉玲饰演)质朴灿烂的笑脸。

我在泛舟高邮湖时浮现这久远的记忆,是因为眼前的情景与电影里的场景太相似了。《柳堡的故事》的故事原型发生地和外景拍摄地在宝应县柳堡镇。宝应与高邮均为扬州下辖的县市,共临高邮湖。这部由八一电影制片厂摄制的优秀战争爱情片,反映抗战时期新四军一名副班长在驻地柳堡与少女英莲之间萌发的纯洁爱情。柳堡原名刘坝,电影红遍大江南北后改名为柳堡,这与苏州常熟的沙家浜镇地名由样板戏《沙家浜》(据汪曾祺《芦荡火种》改编)而来是同一模式。

这页“毒草”歌谱最终没有被糊成食品袋,我把它粘贴在一本硬封面的账册里。此后糊纸袋时,我特别留心电影画报里刊载的电影插曲。一经发现就哼唱,如觉得好听就把歌谱剪下来,粘贴在用账册改成的歌本里。后来我又陆续发现了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冰山上的雪莲》《怀念战友》,《草原上的人们》中的《敖包相会》,《红珊瑚》中的《珊瑚颂》,《红日》中的《谁不说俺家乡好》,《铁道游击队》中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上甘岭》中的《我的祖国》,等等。我在歌本上抄录过一首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歌词为:“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我觉得歌中的“我”和《九九艳阳天》中的小英莲的心思异曲同工,唱来同样让人沉醉。数年后,在恢复高考后的大学校园里,我歌本里的“毒草”几乎都成了“重放的鲜花”,当不少同龄人找来它们如醉如痴学唱时,我又想起糊着纸袋学唱这些歌曲的时光。

记忆在脑海里萦回,游船在湖水上滑行。转过一个弯道,前方兀然出现一座高大的风车,这时从一位游客的手机里传出刀郎的歌声:“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小河边。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风车辘辘转动,木船缓缓而行,歌声随风飘荡,我恍然身入当年银幕中。这部拍摄于1957年的影片,其人物原型如今已不知身在何方,其故事也已被人淡忘,而这支歌曲却荣膺中国电影百年百首金曲,几代歌手接力传递,穿过悠远的时光隧道仍在高邮湖上回响,叩响着许多人的心扉,让我重温青春时光,回想彼时情怀。光阴易逝,歌声不老,艺术永生,让人感慨让人悟。还有多少被期待着叩响的记忆死角深埋在我们的心底呢?

小船悠悠,心湖荡漾:此行匆匆,若下次再来,得去柳堡看看。

2024-04-11 5 5 奉化日报 content_146907.html 1 3 歌声飘荡在高邮湖上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