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镇青年的“99.9999%”

2024年,罗明浩在机加车间校对机床精度。

2016年,宁波市罗明浩技能大师工作室授牌现场,罗明浩(左)与姚力军的合影。

2/遇到姚总之前,我的人生目标是 “求安稳”

在江丰最难的时候,我反倒觉得,创造“中国第一”才是“人生值得”

(上接A08版)

进入宁波江丰电子材料股份有限公司,是我人生的重要转折。

企业创始人姚力军的创业史堪称传奇:名校毕业的海外高管辞职回国,打造中国第一个国产超大规模集成电路制造用溅射靶材基地,打破国外垄断,销售网延伸到全球……

但见证并参与这个传奇的我,一开始不过是个打工的。你想,一个拿扳手螺丝刀的人,哪里懂什么是溅射靶材?当时只知道这是芯片材料,中国还造不出来。

在遇到姚总之前,我的人生目标和父母、哥哥的一样,就是 “求安稳”。但职校毕业时正赶上国企改制潮,进不了大厂,我只能跑工地,七八米高的钢管架,硬着头皮往上爬。有回腿上被划了个大口子,工头甩来几张创可贴,我贴好接着上,脚下晃晃悠悠,心里更是没着没落。

好在名校毕业的哥哥已经进了“国家单位”,他介绍我去余姚丈亭镇一家台资企业。我第一次见到地面擦得亮堂堂、机器按钮都贴着标签的规范车间。每天拆机器、装设备,别人嫌累嫌烦的活,我都抢着干。晚上人都走了,我还在车间摸索。头顶一盏小灯,机器四平八稳地站着,好像相熟多年的朋友。专注一件事,世界便安静下来,心变得踏踏实实。

功夫花下去,我一年就成为技术骨干。后来哥哥又鼓励我去余姚市区大工厂,说不少企业发展很快,有技术到哪都能捧上安稳的饭碗。

2005年江丰电子刚刚创立时,我已进入余姚城区一家知名企业。江丰电子和我们有合作,公司调了一些人去帮忙。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个临时的安排,正将我的人生轨迹引向另一番天地。我去时,那里还只是个刚搭起棚子的厂区,设备科就我一个人。

江丰电子在成立的第一年就生产出了拥有完整自主知识产权的国产靶材。尽管价格仅是国外同类产品的三分之二,但客户普遍不敢轻易尝试。公司销售惨淡,日子不好过。最难的2008年,每个月要花几百万元,销售额却顶多八万元。账上没钱了,姚总四处奔波,想尽办法筹钱。春节前一场大雪,我陪着出纳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别的企业借钱,鞋袜湿透。

那时我心里是没底的,老单位说随时欢迎我回去。但看到姚总拿出自己所有的钱发足工资奖金,离开的话我说不出口。

年后在政府的支持下,企业暂时渡过难关。当时房地产开始火了,很多老板投资都赚了钱,姚总却毫不在意,他的钱和心思都在设备及工艺研发上。订单再少,5S管理也丝毫不松懈,从地面的清洁程度到每把扳手螺丝刀的精确摆放,他什么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生产车间进洗手间必须换拖鞋的,也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么执着的人。

那时候我们常和姚总一起加班,晚了就到厂子旁边的小面馆喝几杯,吹吹牛。他给我们显摆当年在哈工大读书时的照片:一个人站在球场上,昂着头咧着嘴,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咦——好青涩。”我们都笑。

他得意地说起“想当年”:1994年读博时他已经在学着组装电脑了,知道所有芯片都是产自国外,很是不甘。后来出国留学,拿到第二个博士学位后进入一家世界500强公司,很快成为高管,日子富足安逸。2001年看到中国申奥成功的消息,他激动得整夜未眠,多年前的不甘又冒出来:“中国什么时候可以拥有自己的芯片?”想到发展中的中国需要更多人才,他决定放弃一切回来。

“江丰不会亏待任何一个‘雷锋’!”他拍着我们的肩膀,要给我们发股份。我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连发工资都这么困难,还发股份呢,可能么?”

没钱的时候,情怀和理想常被抛诸脑后,但那些沉醉不知归途的晚上,它们总在心头蠢蠢欲动,东奔西突。

日子不是说几句豪言壮语就能好起来的,但人内心深处总有很在乎的东西,能让你热泪盈眶,也能让你咬紧牙关。

企业走到生死边缘时,多家跨国公司提出优厚条件,要收购江丰电子。他们把合同捧到姚总面前,只要他签字,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他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我进去时他语气中带着歉意:“你们跟着我这么久了,如果被收购,至少日子能安稳一点,待遇也不会差,只是……”

我那时已明白芯片的重要性,也真正搞懂了什么是溅射靶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芯片,可以集成超过200亿个晶体管,连接这些晶体管的是上万米比千分之一根头发丝还要细的超高纯金属导线,制作这些导线的关键材料就是溅射靶材。它一直被国外企业垄断,我们这么多人,多年辛苦,终于让国内第一条生产线投产,怎么舍得拱手相让?

我收拾干净烟头:“姚总考虑大局就行了,人这一辈子,除了求‘安稳’,还有求‘值得’。江丰值得我们拼尽全力。”

从姚总放弃收购的那一天起,我就彻底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我很庆幸遇到了他,更庆幸赶上了这个时代:一个普通的技术工人,能作为骨干参与打破国外垄断的壮举,能在中国第一的项目中留下名字。多好的机会,我为什么不牢牢抓住?

(下转A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