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下半年起，宁波晚报、甬派App陆续刊发十余篇“外国档案里的宁波”系列报道，通过图文、视频、微展向大众“转译”呈现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的宁波城。

经由泛黄的照片与图像，我们看到了一个离我们远去的古老城池，城门高耸、三江襟抱、市肆喧哗、庙宇庄严。江河中，一边是木帆船舟楫如云，而另一边，代表工业革命成果的机械轮发出第一声鸣笛。

经由尘封的铅字，我们看到这片土地上的人曾经拥有的世俗悲欢，以及他们如何用祖辈积累的智慧去应对前所未见的变局，融入时代潮流。

晚清，借海洋交通与通商之利，许多外国来客将宁波当成“来华第一站”，宁波无意间构成他们对中国的“第一印象”。一大批保留在国外图书馆、博物馆的档案资料，游记、日记、报章之碎片，记录下这些历史瞬间，是今人了解晚清宁波的珍贵史料。

近年，我国推进了多项重大文化工程。《中国历代绘画大系》致力于集纳流散在世界范围内的中国古代绘画材料；《中国丝绸艺术大系》以搜寻丝绸文物为目标；“数字敦煌”项目实现敦煌文献的数字化访归。就地方而言，由浙大宁波理工学院、浙江大学出版社推进的“海外宁波学译丛”，亦致力于搭建学术框架，推动国际性的交流与合作。

在此意义上，“外国档案里的宁波”无疑是一座“富矿”，有许多议题值得挖掘与转化。

存量可观的宁波外销画

外销画，指的是港口城市专为早期来华外国客商定制的表现中国风俗的画作，广州口岸生产此类画作最多，如今分藏世界各地，数量可观。

本栏目设立以来，记者陆续发现并推介了多套前所未见的宁波外销画。如美国汉密尔顿学院图书馆藏近百幅《宁波生活速写》，德国德累斯顿民族志博物馆藏“宁波盐仓门内范滋甫”款数百幅外销画，以及宁波画家戴马太为哥伯播义、慕雅德等人著作所绘插图等图像资料，打破了宁波口岸无外销画存世的一般认知。

近日，记者通过互联网与相关机构联系，再次找到两套甬产外销画。其一保存在美国盖蒂图书馆，棕色硬麻布封面上饰有烫金字样“Ningpo Pictures（宁波图片），1876”。该画册内含66幅水彩画，大小均为25×22厘米。

扉页题词显示，这套绘画是1876年2月，玛丽·E·莫里森在宁波时得到，画面“展示了中国的艺术和工艺”，整理成册的目的是为纪念她的女儿格蕾丝·路易丝·莫里森，后被其同学转赠公藏。

据查，玛丽·E·莫里森1860年作为美国传教士威廉·托马斯·莫里森（也译作睦礼逊）的妻子来到宁波，致力于对中国贫困妇女的援助，如开设“缝纫班”，让她们有生计。玛丽还和丈夫一起编纂了《宁波方言字语汇解》，被学界认定为现存最早的英汉对照宁波方言词典。

美国盖蒂图书馆网站信息展示，画册是玛丽在甬期间委托一位“不知名的中国艺术家”创作的，描绘了“日常生活场景、职业、商贾以及城门”，每幅画面下方都带有英文标题。

据查，这套画册与德国德累斯顿民族志博物馆藏“范滋甫”款外销画系出同源，构图相似。

如“凳头戏”“剃满月头”“新娘子”“绞面”“巡抚部院”“裁缝”等画面皆去除背景，突出人物动作本身，且保留色彩更加鲜艳、人物表情更加鲜活，或为德累斯顿本的“母本”。

就创作时间而言，玛丽收藏这套画册下限为1876年，而德累斯顿本的下限或至1904年。这说明，19世纪末的宁波，或存在一组外销画“粉本”，供各画坊参考描绘。

玛丽收藏的画册中，还有一些画面为德累斯顿本所无，如“看（赶）鹅”“宁波永丰门”“哭七”“谢年”“打花鼓”等，是地方民俗生活史的有力补充。

另一套新发现的宁波外销画收藏于英国伦敦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2023年，该馆对其馆藏2000余张中国外销画进行数字化。据检索，其馆藏中有一套标记为《small ensemble（小型组合）》的纸本水彩画，网站信息展示为“宁波，中国，1870-1890年”制作。这组绘画原为一本画册，共收录35幅描绘各类行会队伍的画作，包括“葬礼、婚礼、官方检阅以及衙门内部场景”，1898年入藏博物馆。

该套画册堪称目前所见画面最完整、信息量最大、艺术价值最高的一套甬产外销画，颇具“宁波版《清明上河图》”的意思。其公堂画面中，有明确的“鄞县正堂”字样，行会图中有“甬江文英会”旗帜，出行仪仗有“宁绍台道”字样，直接指向故事的发生地宁波。

因画面描摹精细，内容具体，几张室内场景张挂的匾联上还能看出落款。宁波地方文史研究者李本侹辨认出其中一副对联后的落款为“采南章鋆”。

章鋆，字采南，系晚清宁波最后一名状元，现天一阁博物院有其“状元厅”；研究者庄杰通过查找《四明赵氏宗谱》确认，另一副对联的作者“济安赵有津”也是宁波人。赵有津，字济安，系生于清道光年间的一位国学生。

这套绘画最出彩的还属行会部分，参与行会的团体包括“平安吉庆会”“财神会”“甬江文英会”等，表现的画面场景与19世纪80年代《申报》所载可一一印证。有意思的是，漫长的行会队伍还沿途路过“福建裕丰号拆兑名烟”“同春满汉茶食”“镜丰水晶眼镜”“保和堂各省川广药材”“五云顾绣庄”“三阳绍酒”等一众沿街店铺，充分反映了晚清宁波市肆的繁华。

微缩版的市井人生

收藏在国外博物馆中的宁波“档案”，除了外销画还有一类物件，名曰“白木小件”。宁波籍研究者史原榭在美国读书时，曾就此展开专题研究。

据其调查，收藏在世界各博物馆的白木小件总数有350多件，分藏于北美和欧洲的9家博物馆中，包括美国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的52件藏品，华盛顿大学伯克自然历史和文化博物馆、布鲁克林儿童博物馆、大英博物馆等知名博物馆均有收藏。

这些藏品大多由传教士或相关机构捐赠，其中德国汉堡民族学博物馆的藏品入藏时间最早，在1882年。

这些白木小件一般不到10厘米高，通过精细的雕刻表现微缩场景，包括划船、抬轿、独轮车等出行场景，耕田、踩水车、舂米、摇纱、捕鱼等耕织生活以及各类刑罚场面。经对比不难看出，这些场景与甬产外销画的描绘对象多有相似之处——这些内容恐怕也是当时的外国人对中国人生活最感兴趣的部分——不乏一种可能，白木小件的模本即为外销画。

据史原榭查考，美国汉学家波乃耶在1900年出版的《中国风土人民事物记》中曾评论：“宁波的白木雕刻作品备受赞誉……小船、车等模型，他们能制作出人物、动物以及许多其他物品的形象。”

1909年以论文《宁波工商业经营方式研究》获德国莱比锡大学博士学位的宁波人周毅卿，也在文章中证实了白木小件的流行，并将其列为宁波三大类木工作品之一，表示“它们类似于德国人喜爱的‘纪念品’，尤其受到外国人的青睐”。

英国摄影师查尔斯·尤尔特·达文特在1911年出版的一本旅游指南中，将宁波的白木小件描述为“舢板、帆船、灌溉机械、独轮车等的模型，以及巧妙描绘中国生活场景的群像，例如人们吃饭、打麦子等”，认为此类物件“雕刻技艺精湛”“精美绝伦”。

对此细节描述最详细的，还属1925年旅行作家爱德华·戴写的《宁波木雕》。

他建议从上海下船的外国旅客去宁波旅游：“从（宁波）外滩步行几分钟即可到达邮局后面的木雕作坊……工作台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凿子，有1到5个男人正在工作……当一个人雕刻时，另一个灵巧的人用画笔为完成的模型增添一抹色彩。嘴唇上点缀一抹红色，纽扣上抹一抹绿色，女士的头侧点缀些许红绿，仿佛发间插着鲜花，船体的眼睛则用黑白两色勾勒。”

这种配色方法与我们今天能在各大博物馆中见到的白木小件实物基本相同。

白木小件不仅可以在宁波的码头购买，也可以在上海的古玩店买到。因为小巧轻便、便于携带、做工精良，是途经通商口岸的游客的理想纪念品。如爱德华·戴评价：“没有什么比这些描绘中国生活各个阶段的木雕小模型更能代表东方之旅的纪念品了。”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白木小件一般由廉价、柔软的本地木材雕刻而成，主要出现在通商口岸，面向海外市场的目的非常明确，在中国传统装饰艺术中，并无类似之物。收藏者的笔记中一般也将其当作“纪念品”“模型”“小玩意”或“玩具”，未将其视为“艺术品”。

新见宁波旧影拾珍

实物材料毕竟稀有，综合来看，“外国档案里的宁波”主要还是体现在旧影与各类文字材料上。随着世界各大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数字化工作的推进，新发现的宁波旧影不在少数。

“N维宁波”群汇聚了一众宁波老照片收藏和研究爱好者。近日，群友袁勇在英国数字网站一次性找到十余张标注“宁波”的老照片，分藏于英国曼彻斯特博物馆与英国皇家地理学会。

其中天封塔影、莫枝堰过坝等都是常见构图，最特别的则是一张表现宁波城楼的照片，城楼匾额上有两个字但难以识别。正在困惑时，群友李本侹将图片镜像翻转，很快得出答案，正是“和义”二字，也与图片上方英文标注的“Salt Gate（盐仓门，即和义门的别称）”相吻合。

和义门的旧影并不少见，但一般都是从城门外侧拍向内侧，或是从姚江对岸远观，和义门瓮城内的旧影还是首次被发现。

其他主题的旧影也时有散见。10月间，袁勇在国外拍卖网站见到一张写有“宁波大江”字样的明信片，江水浩荡，帆樯林立，背景依稀可见外滩建筑群。明信片底部，有“大浃江”（即甬江）的注音，其上，盖有1910年德国和法国的邮戳。

宁波老照片收藏研究者水银曾指出建立宁波旧影网络数据库的必要性，但因旧影存量巨大，辨识录入亦费人工，工程不易推进。

老照片往往来源复杂，有些照片上标注“Ningpo（宁波）”字样却未必是宁波，标注其他城市的，也可能拍的是宁波，主要还是因为外籍摄影师来中国，一般行走多个城市，整理照片时，他们的记忆未必准确，或因不懂中文而在洗印时出现“镜像”这样的误差，识别其拍摄地点，可不算容易。

图片资料的使用，还涉及版权归属问题。目前相关国际合作多从版权合作角度展开，令存放国外的档案资料以数字方式“回归”。这一点上，今年宁波博物院与德国德累斯顿民族志博物馆的合作可资借鉴。

而比起整理图片旧影，“海外宁波学”文献目录的整理与译介工作量更大。

目前，“海外宁波学译丛”出版项目尚在推进初期，首批被翻译的著作以东亚学者研究为主。事实上，美、英、法、德等多国档案库都不乏“宁波游记”，整理这些内容，还需通晓各国语言文字的学者共同加入。

曾在英国访学的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田力曾于2018年、2019年两年，在《宁波晚报》副刊连载“近代西方人眼中的宁波”“近代西方文献中的宁波”，公布大量一手资料并完成基础译介工作，为后人“按图索骥”提供了方便。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文献中的大部分仍未实现中文出版，或可成为后续翻译工作的着力点。

记者 顾嘉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