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在江北岸,家住江东大河巷。平日挤8路公交上学,它不过浮桥,需从灵桥绕行。我嫌它绕远路,若放学早,便在“轮船码头”跳下,穿过新江桥与浮桥,一路看不完的光景。
年少贪玩,放学后总爱闲逛。我背着书包晃悠,听过“兰江剧院”吱哑的京胡,嗅过桥下咸货摊的鱼腥,便柳暗花明地撞进那个美食集中营——“一副”。
泡泡糖、金币巧克力、大白兔奶糖……鬼使神差般踱进去,一日不进,如隔三秋。这“宁波第一副食品商店”,开在新江桥南堍,是计划经济的产物,更是老宁波人心中零食的“天花板”。
1972年2月1日开业起,从早八点到晚八点,柜台前永远人头攒动。打烊时,负责人不得不爬上柜台,用喇叭喊:“阿拉要关门嘞,大家明朝再来哦!”规模与货品让同行望尘莫及,彼时,东方红大街上的“冠生园”等食品店相对冷清。它在三江口一家独大,烟酒、南货、糖果、糕点一网打尽。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民以食为天,食品在一副”如日中天。“上海牌”占半边天,“益民”“冠生园”“光明”食品常脱销。口香糖、梁丰麦丽素、正广和果子露、阿波罗棒冰……勾出我们肚里的“馋痨虫”。
我不甘放弃尝新。梦想美好,现实残酷:压岁钱总被“保管”,口袋常空。于是开源节流:考试拿高分讨赏;省下拍“红毛人”、养蚕宝宝、订课间餐的钱,再卖家中报纸酒瓶。手头渐宽,体育课时,兜里竟会滑出几个硬币。
“一副”的寻味之旅,从一块麦淇淋蛋糕开始。玻璃柜里,雪白“奶油”与红绿糖浆点缀的蛋糕卖相惊艳。常见孩童耍赖不走,被大人拖拽,戴着卫生套袖的营业员阿姨,司空见惯、日复一日看笑话。
当我鼓足勇气递上带体温的硬币,阿姨眼神狐疑。我懒得理论,接过蛋糕,深深一嗅,慢条斯理品咂,幸福感满溢。牛皮垫纸全部显露时,旁人啧啧称羡。晚饭时,家人却从红领巾上的“奶油”痕迹探出秘密。审问后,少不了一顿唠叨。
我将经历写进《第一次吃奶油蛋糕》。语文秦老师当作范文朗读,夸我从视觉、嗅觉、味觉入手,听得我手心出汗、脸发烫。自此作文脱胎换骨,我也因白白胖胖,得了个“蛋糕”绰号。
此后,“太阳锅巴”“果冻”“桉叶糖”“卜卜星”……一一尝遍。在“一副”天地里,白衣少年拿着“可口可乐”,边喝边打嗝,胸怀满是“少年心事当拏云”之豪情。
彼时,我沐浴在三江口的春风里,边走边吃,目睹“一副”的人间烟火:开辟熟食区,请广东师傅做叉烧、烧鹅,今日“脱骨凤爪”“麻辣牛百叶”皆其遗风;四时八节,端午卖碱水粽,中秋现烤鲜肉月饼;夏天二楼专辟“一副冰岛”,橘子冰霜、紫娃娃、绿豆汤吸引轧朋友的小年轻,是甬城甜品店雏形。
小学毕业前,秦老师带队在江厦公园“望江楼”合影,对面正是“一副”。同学们个个笑脸,唯我心底惆怅:今后去江东读中学,不再过浮桥,与“一副”美食就此作别,还有那些萍水相逢的顾客、国营店阿姨、相视一笑的陌生人……
大学归来,“一副”已化草坪,永驻记忆。在深夜与清晨,那些泛黄景致涌出记忆闸门时,我只有拿起笔,一字一字地找回我的“一副”,我的国。
深深眷恋中,有隔世的凄酸。想起那背书包的少年,撑伞踽踽于暮色灯火中,恋恋回头:永不落幕的,是那悲欣交集的甬城烟火,还有“一副”的美好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