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萍萍
空调的凉风漫过胳膊、发梢时,总像罩了一层轻薄的纱。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老妈,又聊起了大舅:“要是你大舅在,定会把这空调改得更听话,让风带着笑。”在她心里,如今这液晶屏上的画面再鲜活,也赶不上当年挤在大舅家看又小又糊的黑白电视——纸风扇的沙沙声混着满屋子的笑,连荧屏上的雪花点都带着暖意。
大舅是老妈的大哥,打小就是街坊邻里口中的“乖小歪”。
他只念了三年小学,却在生产队当了四年“小先生”,教社员认字算账时,粗粝的手指在泥地上划拉,写得比毛笔字还规整。妈妈总说,小时候,兄妹几个理发从没花过钱,都是大舅剃的。他常去村口理发店帮忙,磨剃刀、修转椅,给理发镜加装小灯板。店家感念他的巧思,主动把工具借给他。
大舅的双手像藏着双看不见的眼睛。他自学做衣服,外公的中山装领口笔挺、袖口利落;兄弟姐妹们的补丁衣裤,针脚细如绣娘绣的,补丁剪得方方正正,偶尔还会有小鸭子或小红花形状,补过比新衣裳还好看。在木材厂上班时,他眼睛一扫便知哪根木料能做房梁、哪根适合雕花纹。机器坏了,别人急得团团转,他蹲在机器旁琢磨半天,拿起扳手拧几下,滴两滴机油,机器立马又“轰隆隆”转起来,比原先还精神。他总对徒弟说:“脑子不用会生锈,手不动会废的。”
那年夏天热得邪乎,太阳把柏油路晒得发软,连知了都懒得叫。大舅蹲在门槛上,盯着墙角的硬纸板瞧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做个大风扇!”他用米浆糊把硬纸板层层粘牢,叠得比鞋底还厚实,边缘剪出波浪纹,说这样风能“拐个弯”,吹得匀净。更妙的是扇面上画了个“乖乖虎”:寥寥几笔,吊睛白额的老虎活灵活现,尾巴卷得像糖葫芦,眼睛圆滚滚的,添了几分憨气。
大风扇挂在吃饭间的横梁上,顶端穿进浸过桐油的麻绳,一头系于横木,另一头垂到桌边。夏日晚餐时,大舅右手端酒杯,左手一拉一松,扇面缓缓撑开,波浪边儿彼此磕碰,沙沙轻响里,风像刚从井里提上来的水,带着阴凉在家人头顶溜转。松绳时,硬纸板带着惯性上卷,被麻绳牵住留道细缝,风从缝里挤出来,绕着电灯转圈圈,把灯光逗得忽明忽暗,仿佛能看到那老虎尾巴在晃荡。那风里带着他指尖的温度,不燥不烈,把饭菜香和笑声都揉得软软的。
那纸风扇也成了我隔三岔五去大舅家的由头。刚踏进门,“乖乖虎”的风先迎上来,带着混有纸板与饭菜味的一股清凉。大舅总笑着问:“想着这风扇,还是惦记着这里好吃的?”说着塞来一粒浸过烈酒的杨梅,甜香与醇厚酒香在唇齿间交织,混着凉风在鼻尖绕动。
大舅家总有新鲜玩意:自制沙发用碎海绵填得鼓鼓囊囊,坐上去像掉进棉花堆;五斗柜上的木盒子蒙着薄玻璃——那是他攒零件装的黑白电视机。每到晚上,左邻右舍都来看,屋里坐不下,就扒在窗台、站在门外,荧屏上的人影在每个人眼里跳动……这情形,连风扇吹出的风都带着一种欢喜氛围。
后来,电风扇、空调成了夏天的标配,大舅的纸风扇拆了,那硬纸板进了废品站,只有“乖乖虎”留在了我的回忆里。每次吹空调,总想起大舅拉绳的手,那风里藏着他的智慧,更藏着家人围坐吃饭的浓浓亲情和烟火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