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种了枇杷、石榴、杨梅等不少果树,而我家门口就种了一株梅树,一到春天,红梅花儿开,映红头顶一片天。现如今这满树青青的梅子渐渐泛黄成熟,那些早熟的如同孩子眼眶里“挂”不住的泪水,扑簌扑簌往下掉,落得满地都是,而那些落在人行道上的,被行色匆匆上下班(学)的行人踩得“粉身碎骨”,看着让人心疼,可惜了这些绝对绿色而无人问津的果实。要是在我们儿时,这满树青涩的梅子估计还来不及黄熟,就早已被嘴馋的小伙伴们“偷”光了。
每年梅子渐渐黄熟时,总会听到小区里的老人说,这难受的梅雨季也快要到了!所以说,小区里栽种的可不是一株梅树,倒像是特地为我们设立的一个“节气预报员”。
何谓“江南烟雨”之梅雨?早在西晋时期,周处在《阳羡风土记》中写道:“夏至之雨,名为黄梅雨(又称梅雨),沾衣服皆败黦。”因此时正值江南梅子黄熟之际,也可算是首次明确提出了“黄梅雨”一词。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指出:“梅雨或作霉雨,言其沾衣及物,皆出黑霉也。”形象地反映了梅雨季给老百姓生活带来的闷热潮湿感和物品易发霉、腐烂的特性。
正如“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那样,这梅雨在人们眼里也各不相同。
在种田人眼里,这梅雨是“润物细无声”的“及时雨”。
梅雨季正值农作物生长的关键时期,此时充沛的降雨有利于农作物的生长发育,对农业生产具有重要的意义。
我们可从与梅雨相关的农谚中印证其重要性。如最早记载“梅雨”的汉代崔寔(shí)的《农家谚》里就有“雨打梅头,无水饮牛”的说法,意思是,如果在一入梅就下雨的话,那么整个梅雨季的降雨量可能会少到“无水饮牛”的地步,从中反映了古代劳动人民对此时气象变幻与农事关联的细致洞察和经验凝练。
据《神枢经》记载:“芒种后逢丙入梅,小暑后逢未出梅。”让后人明白了每年“入梅”和“出梅”的时间算法。记得儿时每年在农村老家过端午节包粽子时,母亲总会跟我们说:“端午梅雨前,处处早断田。端午梅雨后,伏里雨不休。”或许母亲希望我们早些知晓一些农谚,为早日成为他们的接班人做准备。但“说者有心,听者无意”,当时的我们只关注这粽子何时才能开吃,哪还管它梅雨季下不下雨呢。
今年端午节是5月31日,而我们宁波是6月7日正式入梅,端午节在梅雨季之前。不知道今年梅雨季是否会发生“少梅”“短梅”或“空梅”天气,而造成“处处早断田”的干旱现象呢?!
而在文人墨客眼里,这梅雨就是“丝雨细如愁”的“多情雨”。
梅雨是江南独有的一张名片,是“烟雨江南”的形象代言人,是诗意与愁绪的化身。因此,古代文人常以梅雨为创作意象,借景抒情,或感慨人生的悲欢离合,或抒发离愁别绪,或表达内心的孤寂落寞。苏轼的“佳节连梅雨,馀生寄叶舟。只将菱角与鸡头。更有月明千顷、一时留”,词中既有作者佳节逢梅雨的惆怅,又有对人生悲欢离合的感慨。白居易的“青草湖中万里程,黄梅雨里一人行。愁见滩头夜泊处,风翻暗浪打船声”,表达出了诗人内心孤苦伶仃的愁绪。
我还发现,同时代的宋代三位诗人同样是描写梅雨天气,笔下却大相径庭。赵师秀在《约客》中如此写道:“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而曾几笔下的《三衢道中》是这样表述的:“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还有戴复古在《夏日》中如是吟咏:“乳鸭池塘水浅深,熟梅天气半阴晴。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如果单从气象学角度来看,赵师秀的“黄梅时节家家雨”和曾几的“梅子黄时日日晴”分别道出了“丰梅”“长梅”“多梅”和“空梅”“短梅”“少梅”的异常梅雨季。而戴复古的“熟梅天气半阴晴”则客观地描述了“正常梅”的梅雨季天气。但我想,他们所描写的绝对不单是当时的梅雨天气,而是表达了各自内心的心境。如《约客》中从“家家雨”“处处蛙”反衬出了一个寂静的氛围,一个“敲”字敲出了作者约客而久候不到时,其内心如“家家雨”般的一片孤寂、一阵焦躁感,以及些许惆怅。而我们从《三衢道中》这首诗中,看到了一幅清新自然的山野漫游图,读出了作者轻松愉悦的“日日晴”心情。《夏日》则描绘了一幅初夏时节的田园生活风景画,表达了作者对这种闲适惬意生活的喜爱与享受。
我的眼里,这梅雨就是“急忙晒霉被”的“思亲雨”。
每年梅雨季前后是我较忙的时候,入梅前防霉、梅季抗霉和出梅后晒霉(老家叫“㫰làng霉”),一个都不能少。
入梅前,我会早早地将家里暂时不用而又容易发霉的羽绒被、秋冬衣等物品打包到大大小小的空气压缩袋中,然后通过挤压或用真空泵抽出压缩袋内的空气,让其几近于真空包装。这样,梅季来临时,袋里的衣被几乎“与世隔绝”,让空气中的“霉菌”和水无机可乘。
家住一楼,接地气但也接“霉气”。人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而我家是“近水楼台易生霉”。梅雨时节,潮湿闷热的空气,让家里墙壁特别是地下室瓷砖总是“汗流浃背”乃至“大汗淋漓”。此时,我只好尽量把家里的门窗关得严严的,让空调、除湿器开足马力,还会放置干燥剂等用以除湿,让梅雨季抗霉一直在路上。
而一旦出梅,我又会学着“巧妇急忙晒霉被”,趁着大天晴“晒霉”。
其实“晒霉”并非现代人才有的习惯,它的历史源远流长,自古便已存在,自汉代起就有出梅晒书的习俗。这可以从《后汉书·伏湛传》中提及伏湛在大司徒府因房屋潮湿而晒衣和晒书得到印证。
只是现在我和儿子读的大多是电子书,“出梅晒书”已成为历史,但“出梅晒霉被”却成了我家“晒霉”的重头戏,这一晒就是三十余年了。这些“晒霉”的丝绸棉花被可是我已经过世的丈母娘精心为女儿准备的嫁妆。虽然我们已经搬了三四次家,也早用羽绒被过冬,但每次搬家时总舍不得把这些棉被扔掉,因为对妻子而言,它们是母亲留给她的宝贵遗物。所以,我们每次晒的可不是几条有点霉味的被子,而是一份对已故亲人最深的念想。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古代文人以诗(词)寄雨,借雨抒情;种田人以汗祈雨,借雨而生;而我则以笔话雨,借雨思故人。这场跨越数千年时空的梅雨,始终浸润着中国人骨子里的诗情画意、怀旧情思和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