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9年,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为宁波这座东海之滨的古城编织了一场奇妙的错位相逢。
彼时,热切盼望踏上甬城土地的苏东坡,写了好几封信疏通调任却未能如愿;而对明州毫无期待、甚至内心抗拒的曾巩,却被朝廷一纸调令送至此地。一个渴望而不得,一个不愿却必须——命运就这样,以它惯有的戏剧性,让宁波与一代文豪擦肩而过,却与另一位大家不期而遇。
正是这场看似随意的安排,将为这座千年古城的未来,写下难以磨灭的篇章。
一
熙宁三年(1070年)五月初一,一封来自东海之滨的奏折摆在了宋神宗的案头。明州知州、卫尉卿王罕以恳切的笔触描绘了一幅令人忧心的图景:
明州濒临大海,对外与蕃国接壤,城墙已经倒塌毁坏。地理位置既是通商要道,也是军事要塞。然而,这座至关重要的城池却面临着严峻的防御危机——城墙残破不堪,守备力量单薄,驻军不足二百人。更为棘手的是,连年的自然灾害已使周边州郡饥荒肆虐,盗匪横行。
在这局势渐紧的时刻,王罕提出了一个实用的建议:请求朝廷下发度僧牒,以筹集修缮城墙的资金。
“度僧牒”是宋代官方发给僧尼的出家凭证,持牒者可免除赋税徭役。这一特权使度牒具有市场价值和货币属性,可转卖换取财物,成为政府调节财政的“专项国债”。
然而,当这封承载着一方百姓安危的奏折,与朝堂之上的政治考量相遇时,却走向了意想不到的方向。原来就在此前不久,宋神宗曾与当朝执政大臣讨论过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各地报告称罪犯多通过翻越城墙逃脱,因此城墙修缮势在必行。
面对皇帝的关切,主导变法的王安石却给出了另一种回应:“南方修筑城墙恐怕不是当务之急,过度花费钱财实在可惜。只需命令转运司根据情况逐步应对即可。”
就这样,当王罕的奏折抵达京师时,朝廷已有定见。最终,宋神宗只下诏允许使用服役兵卒小修小补,没能从根本上解决城防问题。
一个地方官的忧患意识,一位改革家的财政考量,一位皇帝的妥协决策,在这看似平常的公文往来中,我们窥见了北宋治理体系的运作机制,以及中央与地方之间微妙而复杂的博弈。明州城墙的命运,成了那个时代宏大历史画卷中的一个小小注脚,却也映照出帝国治理的深层逻辑。
二
元丰二年(1079年)正月二十五日,一位年过花甲的官员,身着绯色官袍,缓缓走进了明州罗城。他,便是新赴任的知州曾巩。
最先映入他眼帘的,便是那盘桓十八里的罗城,历经一百八十余年风雨侵蚀,早已是砖石松动,多处坍塌。在重文轻武的北宋,城防的稳固对于地方安定至关重要,这破败的城墙,无疑是悬在明州百姓头上的一柄利剑。曾巩深知,要在这片土地上有所作为,这十年前就该被修缮的城墙便是首要之务。
曾巩上任后的第三天,朝廷又一道诏令传至明州:“赐度僧牒百,修明州城。”
王安石变法期间,度僧牒已成为国家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在市场上俨然成为一种可交易的商品。神宗年间,每道度僧牒市值约一百三十贯,百道牒价值一万三千贯,这便是朝廷拨付给明州修城的全部经费。
自古以来,修城并非易事,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
此刻,曾巩正面临新官上任后的第一道难题——如何运用这笔有限的资金,完成这项浩大的工程。
前任太守李定留下的工程规划图显示:明州罗城(外城)城墙总长达二千五百余丈,设有十座门楼,而可回收利用的旧城砖仅占十分之四。这意味着,六成的建筑用砖需要重新烧制。如果按照这个方案实施,不仅会加重百姓负担,工程恐怕也难以如期完工。
有限的预算,浩大的工程量,紧迫的工期,这三重压力如同大山般压在新任太守的肩上。他必须在完成诏命与体恤民情之间找到一条平衡之路,而这条路,将决定明州百姓未来近百年的安危与福祉。
三
面对这一艰巨任务,曾巩展现出了一种务实的执政智慧。
他亲自踏勘城垣,丈量尺寸,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市政建造师,细致研究每一段城墙的地形与结构。
经过反复测算与推敲,曾巩果断决定将城墙周长缩减七十余丈(约220米)。这一决定是在确保防御功能不受影响的前提下计算出的最佳方案,从而使旧砖的重复利用比例从十分之四跃升至十分之六。
值得玩味的是曾巩对门楼的设计更改。作为海上丝绸之路上的东方始发港,明州是高丽使节进入大宋的第一站。曾巩特意在供高丽使节通行的灵桥门一侧建造了两座城楼,使大宋王朝的威严与文明得以充分展示。
施工过程中,为了进一步节约材料成本,曾巩招募民众广泛搜罗以前建筑物的旧砖石,并按数量支付合理的报酬。这一举措不仅额外获得了相当于总需求十分之二的建筑材料,又为城中贫困百姓提供了额外的收入来源。
经过这一系列精心设计的举措,整个工程的总开支缩减了六成。在施工过程中,曾巩让驻守的军士与雇佣的工人承担了主要劳力,使民众免受额外的劳役之苦,最终“民不知役而城具”——民众无需承担徭役之苦,却能享受坚城之利;官府未增加百姓负担,却完成了朝廷之命。这正是曾巩在《广德湖记》中写道的“人之存亡,政之废举,为民之幸不幸”为政理念的最佳诠释。当城墙最终竣工,朝廷论功行赏,参与统筹的官员们都获得了升迁,而曾巩却只字未提自己的贡献。
修城一事,若置于北宋庞大的政治图景中,不算轰轰烈烈的大事,却成为了解读曾巩治政哲学的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手持算盘、精打细算的务实官员。他以一种近乎匠人的态度,在既定资源的条件下,以智慧和巧思实现公共利益的最大化。难怪宋神宗在朝堂之上,曾对群臣感叹道:“巩以节用为理财之要,世之言理财者,未有及此。”
四
元丰二年(1079年)五月三十日,一张敕授告身从汴京传至明州,核心内容只有一个——命曾巩移知亳州。
诏令来得突然,就这样,这位年过花甲的老臣在明州的短暂任期宣告结束,算来不过四个月零五天,便踏上了前往亳州的官道,而他与明州的这段缘分,也如同宋代众多流转仕宦生涯中的寻常一页,悄然翻过。
曾巩亲手擘画、督率军民修筑的明州罗城,在他离任后的一百四十七年间里依然屹立,守护着城中的百姓,见证着港城的变迁。
时间继续向前流淌,曾巩之后,明州罗城依次历经了南宋时期的大修与拓宽,元代的毁损与重建,明清两朝的维护与延续,直至清末的衰颓荒废,最终在民国时期为道路扩建所拆除,罗城的轮廓已从宁波城市的天际线上消失。
百日太守,千年罗城。今天,当我们站在望京门城墙遗址博物馆,回望那个看似遥远的元丰二年,仿佛隔着千年的时光注视着曾巩的身影,依稀听得见工地的喧嚣:工匠们砌砖的声响,官员们讨论设计的交谈,百姓们在城墙下来往的脚步声。它们藏在土壤的深处,融入城市的血脉,成为这座城市身份的一部分。
或许,真正的“城”,从来不只是外在的砖石结构,更是一种治理理念的象征。《说文解字》中有云:“城,所以盛民也。”以民为本,方能长治久安。在这个意义上,曾巩修筑的不仅是一座物质的城墙,更是一座精神的家园,它的痕迹,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