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滨,象山之北,潮水昼夜不息地轻抚绵延滩涂,合奏着大海永恒的乐章。晨光初露时,乱礁洋堤岸上漫涌的薄雾如流动的轻纱,珠山便自水墨氤氲中渐显淡青轮廓,宛若闺中少女半掩面纱,将露未露的刹那最是动人。
珠山,这座自海底拔地而起的孤峰,历经千万年的沧桑巨变,在541米嶙峋脊梁里封存着地壳运动的密码。峰顶之上,一块浑圆的巨石傲然矗立,流转着潮汐的宝光,恰似张苍水笔下《望珠山石》“鳌背千年擎玉珥,蜃楼几度吐冰丸。珠光不向鲛人泣,留照蓬瀛夜夜寒”的具象呈现,恍若龙女遗落人间的玉簪,闪烁着神秘而迷人的光芒。
《四明谈助》记载着“山顶一石,圆耸如珠”的景致,而在渔人的口耳相传中,这珠山更添了几分瑰丽与神秘。夜航的船老大总爱讲述那星子坠落山尖的奇遇,守礁人则赌咒发誓曾在雾霭中见过蛟龙衔珠的壮观。山脚下,珠溪村的捣衣声与法王寺残垣上的楹联遥相呼应,大目洋的浪花轻轻拍打着风车阵列的倒影,象山港大桥如一条银链,将碧波中的群岛串连起来。铺展成文天祥“万象画图里,千崖玉界中”,恰似为这乱礁洋星罗棋布的景致作了最贴切的立体注脚。
珠山南麓,珠山脚村的半截明代石塘,勒石铭刻《珠溪塘工纪略》:“石骨横潮信,鲸波啮古墙。先民留铁誓,沧海种青桑。”浪涛声里犹闻数百年前的夯歌,静静地诉说着周氏先祖围海造田的壮阔史诗。西麓的着衣亭下,古樟簌簌低语,仿佛在诉说着八百年前康王赵构在此遗落半幅龙袍、匆匆遁走的传奇,“龙衾半角埋荒草,蜃气三更化战袍”,古樟年轮里仍嵌着南渡的烟尘。北麓珠溪村的青石板路上,岁月的痕迹斑驳可见,那旧乡公所的褪色门牌仍嵌在石板缝里,溪水打着旋儿,将往事缓缓送往东海的怀抱。
春分时节,当雾幔轻轻裹住珠山,采茶娘便踏着寅时的露水,进山采茶。竹篾编织的背篓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恍若星子跌落在那翠绿的茶垄之间。民国《珠山茶经》“雾煮春山碧,霜凝海气青。拈来龙女泪,煎作玉壶冰”,茶香竟将象山港的咸涩海风酿成了清甜。珠山茶偏要在那海雾缭绕中慢慢炖煮春光,待到晨露将坠未坠之时,才肯吝啬地许人掐下那截凝聚着山岚之气的嫩尖。老周家的光绪年间铁锅,早已被厚厚的茶垢包裹,如同披上了一层铜钱般的外衣。第四代传人翻飞的手掌如同绣娘引针般灵巧,“杀青要像哄娃儿”的祖训随着茶香袅袅升腾。村头古樟下的粗瓷茶碗里,回甘之时,竟仿佛能捕捉到三十里外乱礁洋的清风。
2013年风车阵列的进驻,为珠山周边古村谱写新章。36座白色巨人沿山脊擎天而立,却未惊破山间的宁静与和谐,与“天工开物处,犹唱海康歌”智慧遥相唱和。秋日登高者无不惊叹于“机械与自然竟能如此相融”的奇观,摄影师老何的镜头更是将这份和谐定格——他的《风车与孤蓬》作品中,乱礁洋上的孤舟恰似文天祥笔下“邂逅寄孤蓬”的诗意写照。某次意外拍得的雪覆风车照,因右下角一抹神秘的灰影而引发了山魈的传说,老何却笑言:“珠山总得留些谜语给后人猜。”
王老师少时每周翻越的山岭,四十年后竟成了三百驴友探秘的乐园。金刚岭上的鹅卵石仍记得那双回力鞋的足迹,新桥头那棵歪脖子柳探枝溪中,仿佛仍在打捞着坠水的晨读声。他发起的登山节里,舟山老水手摸着摩崖石刻比对海图,夜爬队的头灯如银河般惊碎山月,山腰补给站里搪瓷缸煨着的白茶雾气中,漂浮着旧时光的倒影,让人恍若隔世。
如今珠山迎客,或为风车公路的工业美学,或寻残钟茶香的古意禅心,追一盏茶、一帧照的禅意所打动。然而,当海雾再次漫过峰顶,巨石上的宝光隐现如初;松涛与风机和鸣之时,村民们仍坚信:“珠山有灵,护佑一方。”千年潮汐不过小憩须臾,那些被褶皱深藏的故事,正顺着珠溪水汩汩流淌,将珠山过去、现在与未来织成永恒锦缎。
暮色中,老何缓缓收起三脚架,王老师与驴友们把酒言欢、笑谈往事。山下渐起的灯火里,茶香四溢,古岩宝光终显人间本相,所谓秘境玄奇,原是岁月在青瓷茶碗里沏出的诗行。当象山港夜风掠过大风车,宁波“最神秘的山峰——珠山”正将新的谜语藏进雾霭,待后来者以山海为笺,续写永恒的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