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赭红的樟叶已簌簌落满神庆庙檐角。经冬的老叶在烟雨中打着旋，恍若飘着绿莹莹的细雪。老辈人说“有樟才有岙”，这话在象山地界最是灵验。

象山县东陈乡樟岙村卧在五狮山东麓的山坳里，古时丛林密布，尤多樟树，故名樟岙。百年前尚存三株千年古樟，后两株被舟山船厂伐作船料，独余这株“树王”巍然挺立。说起它的灵异，村老辈人总要提及丙申年（1956年）那场大台风——村民整装待发时，古樟突然断枝拦路。众人视作凶兆，遂止步不出。翌日黎明，村外数十里外已成汪洋。自此，树洞中供奉的樟树公公香火愈盛。

那“树王”需十六人合抱，雷击的伤痕如墨，新生的枝桠却郁郁苍苍。每逢七夕，村民们都要举办“樟树节”，祈求吉祥平安，红绸便如藤花缠满枝头。求子的妇人抹香灰于树皮，娶亲的后生必绕树三匝。常有来“才华剪纸馆”的外乡客问：“到此益寿。这树当真灵验？”村里人便指指树杈上密密麻麻的红布条——求子的、求学的求平安的，那飘荡的都是未言之语。

樟木纹理斜走，早年渔人用作船板，谓其能镇风浪。如今铁壳船横行海上，山坳里的古樟反倒成了稀罕物。最妙是新叶催落老叶时，深浅绿意交叠，竟把四时都收在一处。清明前后，蜜蜂围着黄绿色小花嗡鸣，空气里浮着带苦味的香。

夜雨过后，老树吸饱水汽，枝桠低垂。晨光中的落叶被雨水浸得发亮，宛如老树偷抹了头油。暮色里，古樟的剪影与舞龙青年的黄布龙身纠缠，在神庆庙前绘就流动的图腾。

这千年古木见证过太多生死。渔汛来复去，少年老又生，它却把光阴藏进年轮，一圈圈系成死结。暮春风起时，老叶落尽，新绿已悄然覆满树冠。渔家汉子的酒碗里飘着樟花，混着海风酿成独特的醉意。庙前的老人说，落叶是为新芽腾位，恰似祖辈入土，好让后人挺直脊梁。都说草木无情，可看那深扎土中的根脉，分明比人更懂长情。

昨夜又有红绸系上高枝。月光漏过叶隙，在新妇鬓边绒花上淌成银河。百年后绸缎或化尘泥，但某圈年轮深处，永远凝着这个春夜——曾有朵颤抖的姻缘，在古木掌心悄然绽放。

东方既白，扫地人老鲍的竹帚声里，混着新叶舒展的脆响。春来叶落，落不尽千年光阴；新芽萌发，发不断人间烟火。这樟这人这土地，系着代代香火，早长成了血脉相连的模样，在晨雾里飘成不散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