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叫 八戒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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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飞

八戒是一头猪,养它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听起来不太体面是吧,所以至今为止都没人知道我曾做过猪倌。

你问我为什么会做猪倌?——都是穷的。13岁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想着没有正儿八经穿过一件新衣服,怯生生地跟母亲提出,过年想要一件新衣服。也够为难母亲的,在学杂费都是先欠后补的日子里,我要一件新衣服的愿望确实有点强人所难。没想到母亲很痛快地答应了,说你要是能自己喂养大一头小猪的话,等过年就能穿新衣服。八戒就这样来到了我的身边。

它刚来时大概二十来斤的样子,像一团粉红的云朵,蜷缩在小竹框里,紧张地勾着尾巴。当时央视正热播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于是给它取了个八戒的名,想着我揪着它的耳朵拖着走的时候好歹有了个叫得响的名字。

我养它的时候正是春天。我所在的那个山脚下的村庄,隔着一条小河就是大片的农田,油菜花开得正好,黄灿灿油亮亮。我每天放学的第一件事,书包一丢,顾不上做作业就挎上竹篮钻进油菜地。阳光下,明晃晃的油菜花像波浪一样,一波一波地随我推着前行。垄沟里的青草肥美鲜嫩,长得葱茏。我抄着镰刀,像个手艺精湛的剃头匠一样,把杂草剃得干干净净。跟我一起忙碌的,还有嘤嘤嗡嗡的小蜜蜂。

八戒真是头聪明的猪,我到现在都这么认为。记得刚来那几天,它对我投喂的食物总是抱有戒备之心,开吃前总会先嗅几下才下嘴。吃了几顿,总算放心。后来,远远地就能分辨出我的脚步声,不待靠近,就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跟我打招呼,听起来非常兴奋。它的大鼻子,总是在我靠近那半截木门前就早早地抬起,非得要顶一下我手里的“饭盆”才行,似乎不这样不足以表达它对我的谢意似的。

为了早日得到新衣服,星期天我不再睡懒觉,总是早早起来喂八戒吃了米糠汤,然后去拔草,回来再喂它。下午再去拔两次草。一篮是它的下午点心,另一篮存在我的小脚叔婆家,拜托她第二天上午帮我投喂,作为八戒的上午点心。我魔怔般地勤快,常常惹得我的小脚叔婆咧着漏风的嘴巴发出这样的感慨:一天喂五顿啊,这猪的待遇,都赶上坐月子了。

大多数时候呢,我还是能忠实于我的猪倌职业的。但毕竟是玩兴正浓的年龄,猪自然免不了偶尔挨饿。记得有一次,为了节约时间去玩,我放学后背着书包直接钻进油菜田,拔了一堆草双手抱着走到村口长条石凳旁,草一放,课本一摊,人躺在上面就把作业给做了。第二天上语文课时,老师打开作业本问同学们,这字写得好吗?同学们齐声说,不好。老师移到我眼前,问我,哪里不好?我说像喝醉了酒的猪在跳舞(我曾喂八戒吃过酒糟)。她说,就是你写的,回家罚抄五十遍。我一脸沮丧地回家埋头改造我的烂尾工程,直忙到晚上十点多才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村东头的王奶奶找上了门,说八戒拱翻了她家的凳子,把筐里的蔬菜啃烂了,我才猛然想起昨天忘记喂猪了。找到它时,它还真是老实,做了坏事也没跑,正趴在凳脚边哼哼唧唧,满足得很。

它之所以如此淡定,跟你说下原因也无妨。为了让它多运动多吃饭,平时无事我会把它从猪圈赶出来,拿着秃头扫帚绕村溜上一圈。这个时候的八戒,真是温顺极了,它总是不紧不慢地走在我身前,碰见村人还哼哼两声。毫不夸张地说,从村东到村西,就没有它不认识的人家,比我们村那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村主任认识的人都多。也很少有人不认识它。可以说,它与人类是做到了完全自然和谐相处的。说到这,我不得不说一下让它火出圈的那件事了。

我家隔壁的隔壁是小鼻涕家,他家养母猪。在八戒两个半月大的时候,他家母猪下的一窝小猪满月了,八个娃里有二个是闺女,粉嫩嫩肉乎乎很是可爱。我们就想着给八戒娶一房媳妇。

娶媳妇得有房子对吧?小鼻涕打开他家后院堆放柴禾的平房,我把八戒赶了进去,小鼻涕也把他家母猪生的“大闺女”,我们给它取名高小姐的,抱了进去。然后我们几个去屋后的山上摘了些白色小花。那花根茎细长,花朵呈喇叭状,尾部黏黏的,至今不知道花名。我们按住高小姐,把白花一根根粘在它的猪毛上。高小姐惊恐万分,不知道它要做新娘了,一声声哀嚎着。旁边的八戒一脸戒备地趴在角落,一点都不知道我们是在为它的婚事操劳,还时不时声援一下高小姐——它还真的只是“声援”,屁股都没挪一下。直到我们把几条红领巾串成的大红花戴上它的脖子时,它终于也嚎叫起来,紧张得大小便同时失禁。

这里得夸一下小鼻涕了,他可真是个讲究人,利索地收拾干净后,充当起了两头猪的主婚人,站上柴垛叫着一拜天地,我们就揪着猪耳朵配合他;二拜高堂时,我就跟他一起站上了柴垛;夫妻对拜后,柴房外及时响起了一串快板声,“竹板一打乐呵呵,亲朋好友听我说:东家是个小康户,人缘好来光景富。全家和睦喜盈盈,财源滚滚数不清。逢吉日,到良辰,高搭彩棚迎新人。”阵阵哄笑传来!不知什么时候,柴房外围了一大圈人,惹得不明原因的过路乞丐都来凑热闹了。我至今都觉得亏欠了他一顿喜酒。

猪四个月时,我开始盘算我新衣服的样子。我跟母亲说,我想要一件铜盆领衣服,领子的角落开一个扣眼,另一边钉上扣子,天冷时把扣眼扣上,大圆领就成了大围脖。门襟要钉双排铜纽扣的。猪六个月时,我确定了颜色,我说我想要宝蓝色的。平时都是母亲说了算,说小姑娘穿红色好看,好不容易自己挣的衣服,好歹也得自己做一回主。猪八个月时,我决定我的新裤子要开前门襟,不要松紧腰围。这一条,母亲颇犹豫了一阵,但她终于还是答应了我。我开始想象穿上新衣服时的样子:蓝天白云下,金黄的油菜花盛开,穿着宝蓝色衣裤的我奔跑着,风掀起衣角,像旗帜一样地猎猎作响。真美啊!

冬天到来的时候,八戒已是膘肥体壮,脖子布满褶皱。我再也遛不动它了。做惯了村溜子的八戒,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呆在那个简陋的猪圈里?!于是,它开始频繁越狱,不是把晒着衣服的三脚架拱翻就是过桥去农田里啃蔬菜,惹得上门告状的村人不断。用我母亲的话说,我们家几个孩子加起来闯的祸都没这头猪多。我预感到它活不长了。

农历新年前的一个傍晚,我放学回家。看到村口的空地上支起了二条长凳,旁边大锅里开水翻滚。父亲和几个邻居抬着八戒出来,按腿的按腿,揪耳朵的揪耳朵,抓尾巴的抓尾巴,八戒拼命挣扎,嗷嗷狂叫。我心有不忍,虽然它是我的新衣服,但它也是我的玩伴啊!虽然在此之前我是多么渴望赶紧把它喂肥了换新衣服穿啊。没等我离开,只见年轻屠夫一刀捅进脖子……好像偏了,再补一刀,还是没多少血。屠夫急了,转身在翻滚的开水锅里舀起一瓢开水泼到八戒身上,帮忙的村人大惊,赶紧松手躲避,八戒狂叫着翻身下了凳子,疯了似地奔跑,血水冒着热气像断了线的珠子沿路撒落……

出了村,过了桥,拐进农田——就是春天的时候,我天天放学给它拔草的那块油菜地。嚎叫声惊扰了正在菜地割菜的86岁的陈阿婆,她慌了心神,丢掉菜篮上了田埂想逃走,而八戒正沿着田埂狂奔。围追的村民惊慌失措,一边追赶一边七嘴八舌地各自叫喊。我听不清他们在叫什么,因为我也在叫:八戒停下,八戒停下……可是喉咙像被卡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我茫然地看着发狂的八戒,看着摇摇晃晃的陈阿婆,看着她的宝蓝色衣服在田埂上摇来晃去,摇来晃去,像一股被风惊扰的炊烟……终于,轰然倒地!与此同时,力竭的八戒前腿发软,倒在了陈阿婆的身边。

2025-03-30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206214.html 1 3 那头叫 八戒的猪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