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圣贤书的贾宝玉主动要求去家塾读书了,这可是一件大事。上学第一天早上,他忙不迭地与众人辞别。在辞别对象中,小说对其他人都一笔带过,而重点记述了三个人,三人三景,情态迥异。
其一,袭人的“闷”和“劝”
这天清晨,他的贴身丫鬟袭人一早就已经包好“书笔文物”,把宝玉上学的准备工作做得“停停妥妥”后,便独自“坐在床沿上发闷”。这“闷”中有淡淡的“喜”:喜宝玉终于肯“归正”读书;这“闷”中更有深深的“忧”:忧其学业压力、身体安危,也忧别后的那些落寞时光。
宝玉察觉异样,便关切询问“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她则笑着回答“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并抓住时机进行规劝:“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玩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
袭人的规劝,核心是两条:在学习上,你得用心,你得认真,不要贪多;在生活上,你得保重,你得自律,不要和其他人玩闹。随后,她更将大毛衣物、手炉脚炉一一打点,连炭火添换亦再三交代,以至于脂砚斋也忍不住感慨“长亭之嘱,不过如此”。
其二,贾政的“怒”和“训”
在拜别祖母与母亲后,宝玉又兴冲冲地去向父亲“请安”。正与清客相公们相谈甚欢的贾政,一听儿子要去上学,竟当即沉下了脸,“冷笑”着说:“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
一直希望儿子好好学习、光宗耀祖的他,在儿子主动“弃邪归正”时,非但不给勉励和表扬,反而冷嘲热讽:一句“连我也羞死了”,直接判定儿子朽木难雕、不可救药;两个“脏”词,更是将儿子划归为浊臭之蠢物,给他以严重的心灵摧残。如若不是清客相公们给及时解围和李贵那“呦呦鹿鸣,荷叶浮萍”的阴差阳错,真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收场!
其三,黛玉的“谑”和“喜”
三个辞别场景中,作者着笔最少但意趣最浓的,是与黛玉的告别。整个场面不到150字,期间黛玉只说了短短两句话:
第一句:“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
当时黛玉正在对镜理妆,忽听宝玉说去“上学”,就笑侃他定是要“蟾宫折桂”了,戏谑中满是娇媚和俏皮。宝玉没有正面应答,而是给了这位“好妹妹”一个特别的叮嘱:务必等他放学后共“吃晚饭”、同制“胭脂”。
第二句:“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
在宝玉“劳叨了半日”就要离开时,黛玉又问了他这个问题。如果说第一句是在调侃中透着娇俏,那么这一问则是在“探询”中暗藏着窃喜和得意。而宝玉的回应则是“笑而不答”。没有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两个心照不宣的人,此刻唱响了一曲无声的“懂你”。在蒙本的这个场景后面,脂砚斋这样侧批:“黛玉之问,宝玉之笑,何等神工鬼斧之笔。”
曹公笔下,辞别非止仪式,更是人物关系的微缩镜。贾宝玉上学前的这三次辞别,跃然纸上的,是袭人以“理”规劝之细腻,贾政以“礼”责难之严苛,黛玉以“情”牵念之灵慧,和宝玉的悲悯、叛逆与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