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绒
早春二月,天气像捉摸不透的人心,忽冷忽热。前一日,气温骤升,水银柱压都压不住,彪悍的人短袖上街。次日,寒霜凛冷,虚弱的人棉衣裹身。这天气,难道也深谙阿加莎的反转技巧?可怜了那些花花草草,刚刚从严寒中苏醒,过上惠风和畅的舒心日子,又一下子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已过雨水节气,邪不压正,天气日渐暖和。城里的梅花开得热烈,心急的玉兰也已盛开,似一只玉盏,盛一杯春光。我想,这下不会再折腾了吧。哪承想,2月19日那天,气温骤降。21日,朋友萍传来了山里有雪的消息。这消息,似一封密电,惹得我们想去“破译”一下——在江南,真的还有一场春雪?
朋友敏熟练地开着她的商务车,带我们朝萍的娘家宁海双峰一带开去。一群女人怀揣着对春雪的憧憬与好奇,踏上追寻春雪的踪迹之旅。
“真的有雪?”
“算了吧,等我们赶到,说不定成了一摊水。”
“春雪不等人。”
人多嘴杂,众说纷纭。敏说,萍娘打电话来说,雪很大。她一把年纪,不会乱说。再说萍已经去打头阵,真的没雪,返回即可。当车行至留五扇,远远望见山顶那一抹白色,宛如翠绿的山峦披了一条白纱巾,不厚,但至少是有的。那一刻,众人又兴奋起来,期盼汽车生出双翼,瞬间飞到大陈。
公路上,没有一点雪的痕迹,但我们确信,雪是躲在大陈的山窝窝里等着我们的。仿佛听到雪很煽情地说:“你不来,我不敢化成水,怕你不认识我的模样。”
一到大陈,眼前画面从南国春色切换到北国风光模式,惹得众人欢呼雀跃。屋顶上躺着肥嘟嘟的白雪,那是我们多少年不曾见过的雪景啊。村道上的雪已被踩烂,变成了一摊水,我们踮着脚尖,生怕鞋子弄湿。到萍家,萍正在烤火,烤网上放着年糕,正在扑扑地往外冒着香气。年糕在炭火的舔舐下,慢慢涂上了一层金色。萍不时翻转着年糕,每一次翻转都伴随着细微的咔嚓声,那是食物与火焰之间独有的对话,而我是忠实的聆听者。
年糕在热量的作用下变得饱满而膨胀,仿佛蕴含着即将爆发的生命力。就在那一刻,“噗呲”一声轻响,年糕的表面轻轻裂开,释放出诱人的香气,发出对味蕾最直接的诱惑。众人分而食之,小心翼翼捧着滚烫的年糕,左手换右手,生怕这份温暖稍纵即逝。
白雪覆盖的窗外,是一片静谧而辽阔的世界。而屋内,是火塘边围坐的温馨场景。年糕、白雪、火塘,这三者在这个时刻构成了最和谐的画面。
萍家人好客,烧了很好吃的年糕汤。大家都沉浸在年糕汤的美味中,闷声不响。萍的发小琴进来,看了看,寒暄几句,她出去了。萍大姐又炒了年糕,大家接着吃。美食当前,感觉众人不是来看雪的,而是来大陈吃年糕的。琴第二次上门,她穿着蓝色的雨靴,看我们还在吃,她忍不住说,等你们这样慢吞吞吃完,雪都没了,早化水了。我们觉得琴言之有理,才把心思从口欲中拉回。
在江南,春雪稍纵即逝,错过了,不知何年才能相遇,便一窝蜂往门外涌去。屋内很温暖,屋外寒风骤起。隔壁几只狗听见脚步声,狂吠以宣示主权。
琴说,我知道哪儿雪多。她本想从一条小溪边走过去,石坎很高,雪下面不知是什么,我们走了几步,都不敢走,怕掉进溪里。天寒地冻的,不死也脱层皮。她们商议去另外一个方向,穿过村里,到一条很宽阔安全的山路上去看雪。
山脚下,虽向阳,但没人走过,路上积雪很厚。一踩就是一个深深的脚印,边上还有一个小洞,那是我们害怕滑倒,每个人拿了一根木棍当拐杖。山路两旁的狼萁草上铺盖着白雪,香榧树上也是白雪,松枝上也是,到处雪白、晶亮,好一个“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这一赞叹,我找起梅花来,竟然寻而不得。
城里有红梅,无雪;山里有白雪,无梅。看来,遗憾才是人生的常态。惆怅茫然间,不禁吟诵起纳兰性德的词:“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众人不淡定了,摇着香榧树,雪本来好好呆着,正在睡眠状态,人一摇,它不明就里,扑棱棱跳下枝头,摔得鼻青脸肿。
女人们瞬间成了捣蛋鬼,拉竹枝、摇松枝,搞得安静的天地不安生。玩着玩着,不约而同打起了雪仗,战斗很激烈,惹得一直跟着的小狗都不待见了,它向前狂奔而去,雪地上留下一只只梅花脚印,又让人不禁感慨:“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好好的一条白雪山径,被我们践踏得不成样子,像被揉皱又铺开的旧地毯,绒毛间还蜷着脏雪。春雪盈润,一踩全是水,不多时,穿着旅游鞋的我袜子全湿了,由此知道琴穿着雨靴追雪才叫经验老到。
江南的人已经好多年没在雪里受冻了,山风夹杂着竹枝上掉下的雪块,打在头上,冻得我一哆嗦。大家看着绝尘而去的萍和琴,看来追上她俩也是没希望了,玩心倦怠,返身朝山下走去。
回到萍家,萍母赶紧把火塘让给我们。我是连裤袜,不方便穿脱,只得拿了一爿竹片踩着烘。一时,火塘里热气滚滚。
回家路上,看见很多人在中央山村看雪,路边停满了汽车。相对于大陈的雪,此地的雪相对稀薄。我们像见过大场面的人,已经不再稀罕。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少一点,好歹还是有的。看见一个人张着蛇皮袋手忙脚乱急吼吼往里面搂雪,这手速堪比某些地方人搂席,令人发噱。我真想乘其不备,冲过去大喝一声:“大胆毛贼,不得偷雪!”
回城的汽车上,好多汽车尾部坐着雪人。大部分是没头的,完整的很少见。大家都想将这江南春雪带回城里。想起萍母的话,她说打电话给她的曾外孙,小小孩说:“太婆,你赶紧把雪藏起来,等我周末来看;你一定要藏好啊!”萍母亲说:“雪咋囥囥,我哪有这本事。”雪又不是糯米粉,可以藏米甏里;但小孩就以为世间一切皆是藏得住、留得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