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与船远行

□姚远

这个春天如果远行,还是让那熟悉的航船带你去吧。江南绵长曲折的河流,如同我们的记忆从来不曾枯涸。凡是车子可以到的地方,船应该也能抵达。

一条河流赋予童年更多的还是生命的新奇和欢乐。江南水乡,曾经的航船是联系城市和乡村的重要纽带。每天早晨七点,屋后小浃江上有从东岗碶去宁波城里的航船经过,下午四点这航船的马达声又准时响起在河面上,原来它骄傲地从城里回来啦!那时家里还没有时钟,我们通过航船的马达声,来判断白天这两个固定的时间。

祖母曾带着年幼的我,也坐过这趟船去宁波城里走亲戚。我们上船时,船上已有好几个人,我不清楚,那些人都坐船去城里做什么。我的穿淡蓝色对襟衣衫的祖母已和邻座热情聊起家常,祖母还对她们提到我。我无心听她们聊天,只是默默地望着船头飞溅的浪花出神……船在欢快前行,宁波城就在眼前啦!

还未到上学年龄的那个秋天,大人们忙完秋收秋种后,全村人跟着河流去了一趟远方,那时所谓的远方也就是宁波城里。大概是为了丰富大家的生活,村里决定全村人坐船,去宁波看电影《牛郎织女》。得知这个消息后,我高兴得一夜都没睡好。天蒙蒙亮,大家都纷纷把自家椅子、凳子搬到大船上去。笼罩在晨雾里的河埠头欢声笑语、人声喧闹。大约清晨五点半,村里去看电影的人都到齐后(也有几个老人留下守村看家的,其中有我的祖母),好几只大船同时从村里出发。

开船后,大人们的说话声,孩子们的打闹声,姑娘、小伙的唱歌声,大家的快乐简直要飞起来了。

一艘艘航行在水上的船,迎着风,犁着水,河流两岸不时掠过庄稼、农田和远处的村舍,熟悉的景物渐渐后退……穿越那些安静的乡村和河流,我来到热闹的城市,繁华都市,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这是我人生的又一次远行。从此,这儿时的船常常浮现在梦里,静谧无边的梦境,畅行无阻,以梦为船,它一次又一次带我去远方……这是我人生的心灵和梦想之船。我想,没有人能理解我对它的怀念。离开老家的那几年,我总是反复梦见自己变成一条鱼,从老家的小桥边忽然掉落到河面。梦境中我从初次落水的惊慌恐惧,到习惯落水时的平静坦然。(因不会游泳,害怕落水;也因这是重复的梦,也就不惊慌)

那些与船有关的水上光阴,是生命重要的组成部分。

那年从渤海往黄海的坐船经历仍在眼前。那晚我伫立在轮船甲板上,船航行在茫茫夜色里。海风飘起我的长发和衣裙,所乘的“渤海晶珠”号轮船渐渐驶离大连港,刚走近的城市在渐行渐远的灯火里一点一点退出我的视线。半小时前大连港码头上还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大人们说话声、孩子们嬉笑声都没歇过。回望身后宛如长蛇的人群,有的人肩上背着包,一手提箱,腾出的另一手紧攥着自己的小孩。大家在紧张热闹的气氛中等待着检票上船。一切很快安静下来。宽阔的大甲板上,清凉的夜风传来零星游客的窃窃私语声,长风歌唱,浪花飞溅,翻卷的白沫在漆黑的海上飞窜……我们正赶往北方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夜深了,各种说话声也渐渐歇了。白天的奔波之苦已抛在身后,时光静下来,我又找回了自己,沉浸在生命本身的自在闲适中。太阳初升时,海浪渐小,船身也不再像之前那样颠簸,我也即将抵达另一个码头。

大学毕业那年,一个春天的黄昏里乘上宁波往上海的轮船。傍晚五点在宁波轮船码头上船,当年的轮船码头也就是今天的外滩。游客们多在船舱里聊天、打牌。船出甬江口时,正是日落时分,天边映衬着淡淡的晚霞。我站立船头甲板上,倚着船栏,看落日一点一点下沉。天地瞬间安静下来,我的心也跟着静下来,偶有几只海鸟掠过眼前,撒落几串孤寂的叫声……这样庄严静穆的黄昏足够我铭记一辈子。轮船驶向苍茫无垠的东海,外海洋面梦幻般地铺开在我眼前,“滟滟随波千万里”,落日余晖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何等壮观,我又何曾见过这么广袤无垠的大海啊!人仅是沧海一粟罢了。船行海上,把古老缓慢的时间还给了人。啥也不需急赶了,即使想赶也赶不了啦!慢时光里,我试着将自己的心事托付给大海,大海回我海涛阵阵,我那时才明白,原来人可以和自然有心灵的交流。翌日清晨五六点,晨雾迷蒙,天色渐亮,船泊在十六铺码头,大上海到了。

只是后来不知哪年,宁波开往上海的轮船停了。应该是缓慢的船速不适应现代人快节奏的生活吧。我想,船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它不仅是交通工具这点意义了。它其实是特殊的“时光机”,能载着我们回溯岁月,重回往日,也能带着我们继续远行,所有不可挽留的光阴就这样慢慢回来了。

这个春天,与船相约,涉水远行,来一场古老的慢时光的回归之旅吧。实在找不到船,那就以梦为船吧。

2025-03-02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201481.html 1 3 这个春天,与船远行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