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绒
海鲜面的江湖里,豪横的用澳洲大龙虾,九头鲍。豪是豪,吃吃还得是靠海的舟山海鲜面,温州海鲜面,台州海鲜面,而我更爱家乡的宁海海鲜面。吃上一口,它瞬间打开我的味觉密码,让味蕾穿越时光的褶皱,唤醒往昔滋味。
一
宁海人爱吃面,面条的花样也挺多。米做的有米面、面干;面粉做的有手擀面、挂面、垂面。放牛肉、大排、小排、大肉、肉丝中规中矩。花样翻新,就地取材,将小海鲜加入面条,大大拓宽了一碗面的疆域。
一碗普通的面,加点海鲜,身价倍增,更是惹得网友们开车几小时,跑到宁海来尝鲜。有一家店,开在菜场旁,起初烧点简易的肉丝面,供应顾不上吃饭的摊主,没吃早饭的买菜人。也不知道哪位聪明人想起来,自己买了菜场的海鲜,叫面店加工。面店也不收加工费,他只卖面,食客尝到甜头,纷纷效仿。一度成了小城人的打卡地,为了吃一碗海鲜面,踏着晨露,旋风般飚去,就怕去晚了,好的海鲜被人挑走。在老餮眼里,海鲜无异于新闻,是有时效性的,要像抢新闻一样,快、准、狠。
远道而来的人,看见透骨新鲜的海鲜,觉得啥都想吃,每样海鲜都买,青蟹、对虾、黄鱼、鱿鱼、蛤蜊、虾蛄,不一而足。胃口够大的话,他们想吞下整个东海。他们拎着塑料袋去面店,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跟面店老板商量:“老板,给我加工一下,加工费你说了算,可以吗?”面店主人厚道,一张和气生财的忠厚脸,热情地接过海鲜,说:“你拿来我就给你烧熟。你放心,不收你加工费,我只收面钱。”食客喜不自禁,赶紧递上七八只塑料袋,生怕递晚了,老板后悔。食客在位置上等,一边去群里摇人,静候他的吃播。
店家刮鳞、去鳃,一番操作猛如虎。不多时,用硕大的盆子盛起来,海鲜堆得小山高,摇摇欲坠。常人端这碗面,走到一半怕是吃不消了。面店跑堂师傅训练有素,挥洒自如,三只手指捉田螺,稳稳地端到食客面前。食客对着手机吃,把海鲜们一一展示。海鲜是好吃的,语言也是夸张的,搞得这是一碗古往今来第一鲜美的面。屏幕上说,吃面吃面,你面在哪里?你都在吃海鲜!哎呀,要吃口面,得穿过重重封锁,无异于唐僧取经。食客一边笑,一边说:“面在碗底。”吃口面还得在碗里挖地道,你说惬意不?吃面也有人看,你说滑稽不?吃不到的人,看看也好,有道是“隔空解馋”。
二
海鲜面的雏形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困扰我很久,我就是个闲得无聊的人。有一次,我抬头问白云。白云优哉游哉,懒得理我。遭此一击,我灵光乍现:海鲜面的雏形,不就是有虾皮的浇头面吗?素面一碗,加点虾皮,权当海鲜。这海鲜简陋是简陋一点,心思还是在的。
我幼时,供销社里不会天天卖海鲜,只有黄鱼、带鱼、墨鱼上市时,才可以凭票去买。虾皮、鲓头、海带等干货,还是有的。
春天收了新麦,磨粉后,就做手擀面。自家田里割的麦子,牛粪当肥料,掺有自己的汗水和劳作。母亲亲手揉和擀,无任何添加剂,自有特殊的滋味在,有形与无形,物质与精神,都是其他面条无法比拟的。手擀面筋道,麦香浓郁,或细或粗,随人心意。这面好吃的秘诀就是浇头。猪油一朵,酱油少许 ,放一点炒过的虾皮,切一点自种的韭菜,春韭带着一股子乡野之气,有种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香,香得很有个性,跟现在阔叶韭菜有气无力的香,不可同日而语。热气腾腾的面条捞出锅,浇头倾倒下去,香气噌一下窜起三尺高,吓鼻子一跳。油里爆炒过的虾皮,酥脆鲜香。这就是我接触到的最早的海鲜面,它引领着我的味蕾向更高的领域攀登。
三
我眼里海鲜面的二代非豆腐皮白鲞莫属。这个组合,富含植物蛋白和动物蛋白,也是传统的月子餐。缺衣少吃的年代,白鲞和豆腐皮属好货,更是用来招待客人。那时没有冰箱,家里存点干货,以备不时之需。过年拜岁用白鲞,送来送去总归有盈余,舍不得吃,就放在米甏里保存。客人来了,赶紧去拿,嚓嚓嚓刮鳞,用铡刀切断,泡水里去掉一些咸味,俗称“拔淡”。猪肉熬油,放点肉丝,有条件的切点香干油豆腐丝,倒水,把白鲞放进去,水开后,多煮几分钟,奶白色的汤咕嘟咕嘟打着大泡小泡,逼出咸味,化成鲜味。适时放面条,撒青菜。不多时,面出锅,爱撒葱花撒一点,不爱吃的,也省了。这个面,是好多人的怀旧题材,闲聊时总爱提起。
有人说,生病时,外婆给我烧了一碗白鲞面,我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面。有人说,当年舅妈坐月子,端起白鲞面,正待开吃,看我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赶紧放下面碗,拿了一只小碗,分我一点,那时我觉得我舅妈真是个人美心善的好女人。等我长大了,我要给舅妈买好多好多的白鲞和豆腐皮。分享美食,当然是爱的一种表现。
现在小城人依然爱吃白鲞面,搭配一只或甜或咸的麦饼,间或来一张麦焦筒。这样的吃法,真是百吃不厌。
四
我们讲究什么季节吃什么海鲜,根据季节不同,会烧黄鱼面、青蟹面、对虾面、蛏子面等等,不会把所有海鲜放在一个碗里,成海鲜大杂烩。我们大多选一个主打的海鲜,搭配两样别的海鲜。一个主角,两个配角。鱼类、贝壳类、虾、蟹,挑选几样。大家都很节制,绝对不会让所有的海鲜在一个碗里神仙打架。
隆冬,天寒地冻,那就来一碗热烫烫的汤米面。肥肉熬油,炒点肉丝、笋丝,加一点榨菜或咸菜,压压海鲜的鲜。起油锅,煎两条小黄鱼,鱼在锅里晃荡几圈,有本事的,来一个漂亮的甩锅,稳稳地翻过来,好像鱼翻了一个筋斗。小黄鱼两面金黄,趁着锅烫,油热,加入对半切的蟹,蟹蘸了蛋液,蟹黄瞬间凝固,热油里煎过,蟹更香。贴着锅边滋入一点料酒,去腥增鲜。争分夺秒倒入热水,锅里升腾起一阵热气,云山雾罩的,海市蜃楼般,很有氛围感。烧海鲜要快,不能慢慢吞吞,否则鱼肉都“老了”。时间太久,海鲜软塌塌,鲜气跑光,味道大打折扣。
宁海人一般先来一口汤,再来一句情不自禁的:“啊!好鲜啊!”浑身的感叹号,像全身的细胞都在参与,这份赞叹是情真意切的。浸润了海鲜的面,它已蜕变。它夺了海鲜的鲜,肉的香,成长为令人惦记的海鲜面。每一筷子都是惊喜,冷得簌簌发抖的冬日,吃得你浑身发热,激动万分、豪情万丈。
带着海洋气息的海鲜面,每一口都是对深海的浪漫告白,对小城的深深眷恋。最怕夜深人静之际,突然想起那一碗:海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