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武军
明年是农历蛇年,很多人又想到了“白蛇传”的故事。
话说清光绪十三年(1887),杭州景文斋刻出一部白蛇传戏曲,叫《雷峰宝卷》。宝卷开篇后不久,许宣一出场就自我介绍道:“卑人姓许,名宣,字汉文。年方二十三岁,祖籍宁波府慈溪县人氏,从幼随父来到杭州。”当时的宁波府慈溪县,就是今天宁波市江北区慈城镇。许宣,就是许仙,这里说是宁波慈城人,这绝对是当时已流传近千年的“白蛇传”故事中,一个新的发现。
“宝卷”,它是由唐代寺院中的“俗讲”演变而来的一种说唱文艺形式。光绪年的这部《雷峰宝卷》,为了突出许宣是宁波慈城人,不惜先后四次反复强调:第一次是许宣一出场,就自我介绍说是祖籍宁波慈溪县人;第二次是许宣为金山寺捐檀香,在善缘薄上写道:“祖籍宁波府,慈溪县人许汉文”;第三次是许宣出家后,姐姐抚养他和白娘子的儿子许梦蛟,姐姐对梦蛟说:“你父祖籍宁波府,慈溪县内是家门”;第四次是许梦蛟赶考前去金山寺寻找父亲,许宣对他说:“贫僧俗居宁波人,慈溪县内我家门”。
《雷峰宝卷》的作者佚名,但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慈城人。他对宁波府慈溪县如此强调,一定是这座从唐开元年间建县的古城所蕴含的浓厚文化,深深地浸染了他,使他无法忘怀,并处处反映在他所写下的《雷峰宝卷》之中。
许宣,也就是许仙,他的籍贯并不确定。从冯梦龙开始,几乎所有的本子中,都笼统地说他是杭州府钱塘县人,或杭州人。这只因他当时住在杭州而已。较早的方成培《雷峰塔传奇》中,第一次明确地说许宣是“严州桐庐人也”。而第二次明确说明许宣籍贯的,便是清光绪年的《雷峰宝卷》,而且这次,说得特别确凿而有力。
照理说,一个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是什么地方的人,本无要紧。但说许宣是宁波府慈溪县人,就颇有些意思了,值得细细地琢磨。
你去看看,中国四大民间传说中,其他三大传说,无论是《孟姜女哭长城》中的范喜良,《牛郎织女》中的牛郎,还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梁山伯,他们在流传过程中,性格基本没有变化。而许仙则大为不同,这个人从开始出现,就一直在变化,显得特别复杂而丰满。从南宋到清末八百年间,其演化的基本脉络是从一个自私软弱的“天下第一负心汉”慢慢转变为重情重义的真男人。而真正完成这个巨大转变的,是他成为宁波人的那一刻。
说起来,“白蛇传”故事,源于源远流长的女蛇精传说。明代的冯梦龙,将流行于南宋的白蛇传话本编入他的拟话本《警世通言》中,名为《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是该传说最早的较为完整的文本。从故事中可以明显地看出冯梦龙心里的矛盾,一方面他十分喜欢白娘子这个蛇精,另一方面他又不能摆脱人妖不可相恋的正统伦理思想和色即是空的佛教警世观念。此时这个许宣,哪怕白娘子对他再好,他也不能接受一个妖精。正是他亲手将法海给他的钵盂罩在白娘子头上。后来又化缘在钵盂上砌成了七层宝塔,让白娘子千年万载永不能出世。
冯梦龙之后的数百年间,有关“白蛇传”的话本、曲艺、戏剧等形式的作品不下百部。到了乾隆三十六年(1771),方成培改写出《雷峰塔传奇》。这部戏剧作品,在前人的基础上,增加了《端阳》《求草》《水斗》《断桥》《祭塔》等关目,成为“白蛇传”故事中最完整、最优秀的作品。
方成培《雷峰塔》中的许宣,虽然延续了冯氏故事中的“负心汉”形象,但也有了关键性的改变。他既善良,又自私自利;既渴望真情,又软弱多疑。最终,到了清光绪十三年(1887)的《雷峰宝卷》,这里面的许宣,真正成为了一位彻头彻尾的有情郎!也许正是因为许宣对白娘子的真情,戏中对破坏这真情的法海,出现了史无前例的批判,甚至比鲁迅有过之而无不及。书中说,法海收了白娘子后,许宣的姐姐悲愤不已,她大骂法海:“妖僧呀妖僧!你起了这等妄想,我想她乃是三贞九烈之女,岂肯从你?你却枉费了这个念头!”这里的法海何止只是嫉妒,那简直是想要霸占了。
鲁迅先生痛恨法海,是将他视为封建专制势力的代表。《雷峰宝卷》的作者那么痛恨法海,除了痛惜许宣与白娘子的真情外,他的价值判断又是什么呢?
唐开元二十六年(738),在句章县故地设置慈溪县。慈溪这个县名,出自东汉大孝子董黯母慈子孝的故事。我想,《雷峰宝卷》的作者身为慈城人,一定是故乡的慈孝之风,深深地影响着他。而且这种“百善孝为先”的慈孝意识异常地强烈。宝卷中,许氏大娘对法海这样说:“你这妖僧,不守法规,全无慈悲之心!我弟媳与你前世无仇,今世无冤,你苦苦要害他性命。你才是妖怪,与和尚毫无干涉!”许大娘咒骂法海,就是因为他拆散了一家母子,毁掉了一家人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罪莫大焉!
《雷峰宝卷》对于许宣儿子的描写也是最多的。他小时就偷偷跑到雷峰塔前探望母亲,赶考前又去金山寺寻找父亲,中状元后他恳请皇帝拆毁雷峰塔救出他母亲,这些都是为了突出他的孝心。他甚至说:“母子若得重相见,胜如金榜表题名。”最终法海对他说道:“今为你孝感动天,吾奉佛旨,特来放令堂出塔,与殿元公母子相逢。”
《雷峰宝卷》的大结局,是父成佛,母成仙,儿成状元。这个大结局,儒、道、释三教合流,是中国博大文化的胜利。正如清光绪间马如飞所作的南词《白蛇传》中所说:“三教团圆恨始消。”而三教团圆,正是慈城的一大文化特质。
三国东吴赤乌二年(239),慈城曾建普济寺,为浙江最早寺院。唐天宝年间(742-756),慈城又建清道观,为江南最大道观之一。而以科举文化为一大特色的儒家文化,在慈城更是光彩耀人。慈城自唐建城,共出5位状元和400余名进士。
我们再来看,许宣或许仙,从冯梦龙开始,身份就一直是杭州一药铺的伙计或者总管。后来白娘子还助许宣在镇江开了生药店。《雷峰宝卷》中也是这样说。而慈城人开药店、做药业生意自北宋以来就十分出名。明初,“中国药王”北京同仁堂的始祖乐良才,曾是慈城走街串巷的铃医。清代慈城人在杭州开设了著名的“张同泰”“种德堂”等大药店,“江南药王”杭州胡庆余堂的头五任阿大先生(经理),都是慈城人。
本来,“白蛇传”传说的重要流传地是镇江、杭州等,与宁波浑身不搭界。但这个《雷峰宝卷》作者一定要插上一脚,把许仙说成是宁波慈城人。这位作者显然对于家乡有着无比的眷爱与褒扬,他发现流传千年的白蛇传说,与家乡慈城的诸多文化要素非常契合。于是,许仙成为了慈城人,宁波正式进入了白蛇传传说的历史。
许仙是家乡慈城的代表,所以他必须是一个最好的许仙。在这位许宣看来,真爱最值得珍视。在真爱面前,是人是妖已经不重要;没有真爱的人不如妖,而有真爱的妖,可以超越人。于是,在法海来家里准备用金钵收白娘子时,许宣用身子挡住门,不让法海进去。宝卷中说:“许宣心中来思想,老僧作事起凶心。我妻如若妖和怪,与你无涉半毫分!小钵量来何足惧,断然难害我妻身!”
当然,真爱再深,许宣也抵挡不住以法海为代表的社会主流力量。许宣最后的出家,是因为爱妻被害,痛苦不堪之际又被姐姐误解,大骂他“凶毒狠心汉”。他回转曾经充满爱意和温暖的房中,见了娘子手迹,睹物伤情,终于看破红尘,落发为僧。除了殉情,他也只能以此来报答爱妻对他的一片深情了。
看着许仙步入空门的背影,可以改用鲁迅评述贾宝玉的话:“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呼吸领会之,唯许仙而已。”这是一个情义深重的慈城人,而命运给了他无尽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