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棹庐主
剃头阿华的剃头店开在三河镇镇东直街的中间,紧靠着当典弄的弄口,只有一间店面。
剃头店的店堂虽然不大,却被剃头阿华布置得井井有条。
店堂南面是一溜可拆卸的排门,早上开门时将门板一卸,整个店堂就亮堂堂的,看上去整整大了一圈。
店堂中间气气派派地摆了张乳白色的铸铁理发椅;东面的墙上挂了面大镜子,镜子下面的木板上,齐齐整整地摆放着剃头用具;北面的隔板是堵“荣誉墙”,上面贴满了剃头阿华的独养儿子阿狗从学校里得来的各式各样的奖状纸。
北门边沿摆放着给客人汏头用的面盆架、揩面的毛巾和几只竹壳热水瓶。西面沿墙则摆着一排高高低低的毛竹椅子,是客人讲大道的地方。东北角挂了只沿山竹鸟笼,里面养了只画眉,平常日脚总是用蓝布罩罩着。那画眉叫起来,声音清脆宛转,交关好听。
剃头阿华身材不高,戴着副近视眼镜,嘴巴角里留着两撇小胡须,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他的手臂出奇地长,很有点刘皇叔双手过膝的味道,好像天生就是为了剃头的营生而长的。
说起剃头阿华的剃头绝活,人们津津乐道的有三样:
第一个,是剃板刷头。
剃板刷头这生活看起来简单,其实却交关考验剃头师傅的真功夫。那剃头师傅的臂力、眼力和推子功,啥人出色,啥人不济,一试便可见分晓。
如果哪个客人要剃板刷头,只要头型合适,剃头阿华就拿眼一瞄,立马左手捏梳子,右手拿推子,上下左右,一支香烟的功夫,一个棱是棱、角是角的板刷头就精精神神地成型了。
用剃头阿华的话来说,这就是剃头手艺的真生活,啥人都骗不了。
第二个,是刮脸。
刮脸如要刮得好,关键在刀功,讲究的是轻和快。轻要轻得像蜻蜓点水,快要快得如春风拂面。只有这样,客人才会有种飘飘欲仙、欲罢不能的快感。
刮脸前,剃头阿华会先放倒理发椅,让客人落落胃胃地平躺着,然后拿块用热水烫得热腾腾的揩面毛巾,齐齐地捂了客人的脸和嘴。
等捂个三四分钟,剃头阿华就会用双手轻轻揭了毛巾,再用软软的鬃毛刷子醮了肥皂水,细细地在客人脸上、嘴唇上、下巴上打出一层白白厚厚的肥皂沫。
然后,便拿起剃刀左右手发力,先从鬓角开始,再到眉、到眼、到面、到唇、到下巴,总共一百零八刀,刀刀如风,一气呵成。如果客人只是刮胡子,那么,就只要七十二刀半就可以了。
用剃头阿华的话讲,刮脸若要刮得好,关键看两条:
一看剃刀的荡功。剃刀荡在鐾刀布上,要先重后轻,轻重均匀,越荡越轻,这样荡出来的刀刃才会锋利如风。
二看刮脸的手功。刮脸的功夫不在拿刀的右手,而在拉皮的左手。左手拉皮,讲究的是“轻、紧”两字,这样下刀才会迅捷,客人才会感到舒坦。
第三个,是火钳烫发。
火钳烫发讲究的是火钳的温度。如果温度太高了,头发就会烫焦;如果温度低了,那烫发也就呒有了效果。
剃头阿华用火钳烫头发时,先是把火钳在煤球炉子里煨得红红的,再抽出来在水桶里浸一浸,再举在空中甩三下,接着拿涂着凡士林的油擦布“嗞”地一擦,然后才开始烫头发。随着客人头上冒出的缕缕白烟,那波浪式的头型也就大功告成了。
剃头阿华的剃头店里每日都交关闹热,周边街坊邻居有闲没闲的都喜欢来店里坐一坐,灵灵市面,讲讲大道。上至天文地理国家大事,下至东家长西家短小道消息,扯扯破布头,当当桥头老三。别看剃头阿华剃头时忙得手眼不停,但他的耳朵和嘴巴却始终不会离了店里的热闹话题,时不时地喜欢插几句闲话,发几句大兴。
有时闲了下来,剃头阿华便会自个儿坐在店门口的小板凳上,双手捧着那只已碰掉了好几块搪瓷的大茶缸,热热乎乎地加入讲大道的行列,间或还不忘高声地同店门口路过的熟人打声招呼。
此时看剃头阿华,便会发觉他嘴巴角的那两撇小胡须,正一抖一抖快活地抖动着。
剃头阿华最得意的,是他的独养儿子阿狗。
阿狗人长得瘦瘦小小,读起书来却交关用功。每日放学回到屋里,要么独自在后面的睏觉间里自顾自地写作业,要么就跑到街对面在弄堂口卖棒冰的姆妈旁边去看书。所以,阿狗的成绩在班里就拔了尖。
初中毕业时,更是一鸣惊人,考上了师范学校,小小年纪就成了个吃皇粮的国家干部。这让剃头阿华着实在三河镇里风光了好一阵子,连走路时的腰板也挺得更加直了。
镇里人私下里都说:“剃头佬屋里出了个秀才,剃头阿华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那日下午,阿狗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一到,剃头阿华专门去邀了镇上的张公安、东门市场的羊肉阿千和南门开焦饼店的黄胖阿二来屋里吃老酒,以示庆贺。
剃头阿华的酒量本来就不好,再加上这日子心里高兴,所以这老酒就吃得有点猛了,才不过三巡,那张白净面孔就已酱成了猪肝色,不但鼻梁上的眼镜歪了,那两只不大的眼睛也直犯迷糊。剃头阿华就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到后门外的桔子地里去方便。谁知等到张公安他们把第三壶老酒都吃完了,也不见剃头阿华回来。
张公安就出门来寻剃头阿华。一出后门,便望见剃头阿华一手扶着眼镜,一手扯着衣服,一个人在桔子地里晃来晃去地直嘀咕:“别拉我。别拉我。我还要吃。我还要吃。我呒没醉。我今朝高兴。我就要吃个痛快。”
张公安起初以为是啥人在跟剃头阿华开玩笑,拉着他不放手。等到走近一相,却不觉哑然失笑。只见剃头阿华正憋足了力气,在跟一棵桔子树叫着劲。
原来,剃头阿华方便完后系裤带,糊里糊涂地把一根桔子树枝系进了裤腰里。于是,剃头阿华东迈一步,那桔子树枝就在腰里拉他一下;西跨一脚,那桔子树枝又在腰里扯他一把。醉眼朦胧的剃头阿华,就以为是有人故意躲在身后捉弄他呢。
阿狗读了三年师范,毕业后回到镇里的东门小学当了一名体育老师。
日脚一日日地在剃头阿华的剃刀上悄无声息地滑过,剃头阿华手里的剃头工具,早已更新换代了好几批。那些手推、火钳、煤球炉子、铁皮吹风机什么的,早已进了历史博物馆,但剃头阿华的手艺在镇里还是顶呱呱的,新老客人不断。
有一日,剃头阿华正理着一个板刷头,可不知怎地手突然间没来由地抖了一下,把个原本齐齐整整的板刷头理出了个小缺口。
虽然客人没有察觉,可剃头阿华的心里却突然紧了一下,一种莫名的悲凉不由地涌上了心头。
那日上了排门,剃头阿华独自一人在理发椅上闷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吃夜饭时连老酒也吃不落。
阿狗他娘以为剃头阿华病了,就来摸剃头阿华的额骨头。剃头阿华却轻轻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老了,真老了,年岁不饶人啊。”
因为,剃头阿华清晰地记得,当年他还在学徒时,师傅就告诉过他,如果哪一日在剃头时侬的手忽然发抖了,那就说明侬的剃头日脚也就到此结束了。
第二日,剃头阿华的剃头店破天荒地没有下排门。
又过了两日,剃头阿华就把门口“阿华理发”的牌子摘了下来。剃头阿华开了一辈子的剃头店,正式关门歇业了。
剃头店歇业的第二日,剃头阿华就一手捧着阿狗那年在宜兴给他买来的紫砂壶,一手提着只罩着蓝布罩的鸟笼子,挤到城东绿地的老人堆里讲起了大道,发起了大兴。
偶尔讲起当初阿狗去读师范时的风光事体,剃头阿华就会不无得意地感叹一句:“靠了祖上积德呀,我剃头阿华这个手艺人家,也出了个小中高,相当于大学教授啊。真是祖坟上冒青烟呀。”
剃头阿华这样说着,转头去揭蓝布罩着的鸟笼子,笼中的画眉就发出了几声清脆宛转的啼叫声,煞是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