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籽干

□虞 燕

大木桶结结实实地趴在院子里,散发出的鲜腥味直窜入鼻腔,不管不顾地。我伸长脖子,试图窥探桶内景象,母亲一把抱起我,说,掉进去,就洗黄鱼籽澡喽。

原来是黄鱼籽,我第一次见到。

黄鱼籽浅红或肉色,一个个傻愣愣浮在桶里,并未引起我的好感。母亲将它们捞起、洗净,晾于米筛。水分被阳光和空气带走,鱼籽变得苗条而干硬,颜色加深却色泽油亮,琥珀般温润。

就算在海鲜泛滥的年月,黄鱼籽干也是被看重的。平日里,母亲里外三层将之藏起,待遇跟家里那几个银元不相上下。父亲出海回来,鱼籽干才上桌。每次不舍得多蒸,煮米饭时,搁一至两串于竹蒸架。米饭和鱼籽的香味一会分散一会混合,惹得人咕咕咽口水,外头有再好玩的也吸引不走了。

蒸熟的鱼籽干呈砖红或棕红色,雍容华贵地倚于瓷盘。我和弟弟不敢擅自下筷,直勾勾盯着,等父亲掰开分给我们。分到一小段,一个小角一个小角地咬,油滋滋鲜溜溜,嚼得满口都是令人丢魂的香。一吃上瘾,欲罢不能。吃完,又直勾勾盯上剩下的,父亲早瞧出了我们的心思,手一挥,留到晚上吃。姐弟俩齐齐低头,万分艰难地离开饭桌。

盛夏来临,意味着修船期到了。每日傍晚,父亲从院子的栅栏边拐进来,石灰、桐油或海泥沾了一身,疲惫却欢悦。在家门口的河边,他用脸盆冲澡,哗啦啦,哗啦啦,水蛇、泥鳅、青蛙等逃得狼狈,我和弟弟坐岸边瞅得哈哈笑。近旁的瓜架下瓠瓜垂得千姿百态,父亲爱喝瓠瓜汤,母亲年年栽种。

母亲一声吆喝,吃饭嘞!小圆桌摆上院子,瓠瓜汤用大碗装,翠嫩嫩的,清蒸茄子老老实实躺在盘子里,毛豆绿得逼眼睛,鱼籽干总是压轴,出场得隆重,且分量会比以往多一些。鱼籽干有魔力,河边再怎么热闹,我们闻到它的香味就呼啦围到了桌边。父亲把一整个鱼籽干平均掰开,分与我跟弟弟。像得到一大笔财富,竟激动得有点儿不知所措。

这样的夏日晚餐里,父亲爱喝两杯白酒兑汽水,嗞嗞嗞一口酒,啧啧啧嚼一块鱼籽干,他说做神仙也不过如此。围墙另一头,邻家亦奏起碗盘筷相触的交响,墙两边的人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话语无数次越过墙头,最终消散在黄昏里。有一回,父亲跟邻家大伯争论起什么,离了桌,站到了围墙根,我想趁机尝尝做神仙的滋味,猛地灌下一大口白酒兑汽水,再学样嚼嚼鱼籽干,而后,粉面桃腮,头重眼皮也重,暴露了偷喝行径,被“小尼姑”笑话了好久。

“小尼姑”总会来找我玩,她长得算清秀,比我大一岁,外号因何而来,不得而知,反正大家都这么叫,我到现在都不知其真名。“小尼姑”住河对岸,她得绕一片田埂才能到我家,经常,她手里拈一串鱼籽干,随意拈着,像我们拈随处可见的革命草。母亲说,她家是渔民,愁鱼太多,鱼籽干也是多的。我嘟起嘴,为什么我家没那么多鱼籽干,母亲戳了我脑袋,你有漂亮新裙子,她可没有。“小尼姑”有两个姐姐,她穿的都是姐姐们穿剩的,旧旧的不大合身。我小小的心里突然平衡了。

周边的伙伴们说“小尼姑”笨,学什么都很慢,比如翻花绳,就她不会。小尼姑央我教她翻花绳,报酬是鱼籽干。每晚,她过来学,拗一半鱼籽干给我。我教得尽心尽力,撑、压、挑、翻、勾,一根红毛线在我们手里交替、编翻。月出、虫鸣,黑白电视的荧光一闪一闪,照亮纵横交错的线条。“小尼姑”说她梦里都在翻花绳。

“小尼姑”挑翻得越来越好,我很开心。开心跟鱼籽干无关。

2025-01-12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194858.html 1 3 鱼籽干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