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三江月

岭口 访古

十多年悠游大自然,草木已成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因为草木,去过许多陌生的城市,爬过一些陌生的山峦。也因为草木,走进了四明大地许许多多散落在大山深处的宁静村落,岭口即是其中之一。

□小山

岭口位于宁海北、西店西的群山之间,建村570多年,是一个四通八达的枢纽村落。

像许许多多驾车经过的村庄一样,原本只是知道“岭口”这个名字而已。但因两棵枫香树,我们一行停下了车,走进了这个古老村庄。

2022年12月21日下午,一个周日,我们甬城花伴侣“刷山”小组从雁苍山看花观鸟结束,踏上返程之旅。车近岭口村三岔路口,面临方向选择,直行可往宁海北上高速,左拐可经奉化尚田多个山间村落,最后上机场高架返甬。看看时间才三点半,我们确定左拐,猜想走这边或许可以看到更多风景。

然而,才左拐上坡,瞥眼间,就看见了对面山脚那棵色彩斑斓的枫香树,它高大伟岸,冠幅丰满,一木成林,一树如山。哪怕隔着一个山谷,也能感觉到一股蓬勃的生命力扑面而来。

车队立刻靠边停车,驻足观赏。原来大枫香树不止一棵,其右侧不远地方,亦有一株,看起来似乎小一点,但气势同样壮观。它们就像两个巨人,站在村后高地上,守护着村庄的宁静,见证着人世的变迁。

想用单反相机拍下这两棵迷人的大树,无奈光线不允许。这天天空有点阴,又是下午三点半以后,西北边的光线也被山峰遮挡住。

又一周六,晨起推窗,阳光灿烂,碧空如洗,一个看红叶的好天气。便一个人驱车直奔岭口,八点半,回到了原来观察位置。

东边斜射过来的阳光,打在那两棵枫香树上。有了光,一切都灿烂起来。这时候才发现,树背后的小山坡的绿树之间,也夹杂很多枫香树,漫山红遍,层林尽染。

我穿过山谷中的田间小路,来到对面山脚古道上,就近观察这两棵枫香树。走到树下才发现,两棵枫香树一西一东,相聚百米左右,其树干差不多粗细,均需两人合抱才能抱过来;冠幅大小也近似,但因为位置有高有低,故看起来大小不一。抬头仰望,枝柯交横,红叶漫天,微风吹来,红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发出海潮般的沙沙声音。

从树身上2018年挂的铭牌来看,两棵树均为415岁。推算下来,它们生于1603年左右的明万历朝。此时,距离舒思昈带领族人从牌楼舒村迁入岭口村,已经过去了140年左右时间。两树中间,还有一棵615年的苦槠树,远看一片绿色,辨不出树冠形状,差点忽略这棵比岭口村还古老的大树。

低头看着满地枯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山间那么多枫香树,树龄大多三四十年左右,为何只有这三棵树能穿过几百年的漫长岁月而屹立不倒?甚至在那个砸锅砍树大炼钢铁的年代都能安然无恙?

仔细观察大树周边,坐北朝南的坡地上,有些石碑,上面的字迹显示,这是舒氏先人们长眠之地,由此才理解村人对这三棵古树缘何奉若神明了。

在中国,很多古树能够度过漫长时光,或因古寺道观“神灵”保佑,如天童寺的唐柏,国清寺的隋梅,或因乡规民约得到严格遵守,如茅镬村的古树群,还有些就是因为村民的祖先崇奉了。

顺着这条古道往下走,就进入村庄了。在一个两溪交汇处,古木苍然,树下有亭子,有长廊,甚至还有一座漂亮的单孔石拱桥,榜曰“阆风桥”。桥上薜荔交错,翠叶青青。看介绍,该桥竣工于1886年,距今已有138年,是清光绪年间的古物。

人立桥上,可见宽阔的五市溪自东南方向逶迤而来,在村里拐了一个大弯,缓缓流向东北,最后注入象山港。

五市溪两岸,遍植枫杨和榔榆,虽时过冬至,依然枝叶翠绿,俯垂溪上。阆风桥东,两边的枫杨特别古老,有些如人屈伸手臂,曲转连环,有些树身臃肿,老态龙钟,主干及分支,均藤条交错,苔藓遍覆。看铭牌,515岁,居然比两棵枫香树还古老。

树上攀缘之物,除了“风车茉莉”络石,居然好几棵树上密密麻麻遍布着难得一见的美丽植物吊石苣苔。“吊石”二字,既形容其生长环境,也描述其生长姿态,它们多攀缘于僻远山间的岩壁或古树之上。

中国植物志记载,吊石苣苔花期在7—10月,其时正是炎夏,爬山较少,故遇见吊石苣苔开花并不容易,等暑去秋来再去山野,遇见的往往是其垂下长长蒴果的模样。

如此热闹的人间烟火地,分布着这么多的吊石苣苔,真让人喜出望外。从此对这个村落心之念之,十分憧憬树间挂满紫色小喇叭的景象。

次年8月6日,甬城花伴侣“刷山”小组去宁海西部群山寻访八月最美野花药百合。车过岭口,不经意瞥了一眼那几棵老枫杨树,忽然发现,枝间居然已经紫花摇曳,我不由得惊叫起来:“吊石苣苔开花了!”

一行人兴奋不已,几乎跑跳着来到树下观赏。吊石苣苔之美,美在花冠口,其长长的花筒近乎白色,无甚可观,但花冠口斜着敞开,且为淡紫色,而内侧几道指示花蜜方向的条纹,却是深紫色,尤为整朵花的点睛之笔,让花儿看起来精致、素雅而又高贵。

我细细观察,七八棵枫杨之中,只有三棵树上开花,而且花色不一。这些吊石苣苔,随着游龙般的枝干而伸展分布着,高高低低,琳琅满目,犹如一串串紫色风铃挂在枝间,微风吹来,仿佛听得见叮当作响。人在树下徜徉,好像走在紫藤花架下。大家在树下拍了一个多小时,依依不舍地离开。

因为这些古树新花,平时路过岭口,总喜欢在村里四处走走,进而发现村中到处都有南宋遗民舒岳祥的痕迹。

阆风桥南侧的围墙上,有“阆风先生”舒岳祥的生平介绍。村中很多白墙上,刷着他的诗作和故事。看得出来,村民对于这位族人先贤,是非常自豪和崇敬的。

此处之“阆风”,出自另一位南宋诗人刘倓,他是附近礼村人,无意仕进,隐于天门山附近一座山中,在一岩石平坦处,构木筑室,读书作诗,吟风弄月。他想到此处地形与传说中昆仑山巅神仙居所阆风颇为相似,遂将此山改为“阆风山”,自号“阆风先生”。刘倓逝世后四年出生的舒岳祥,因仰慕其高洁,也自号“阆风”,故西店先后有两位“阆风”先生。

从徐州师范大学邱鸣皋先生编著、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舒岳祥年谱》中得知,舒岳祥出生于年代更久远的牌楼舒村,并非岭口村。后来,岭口舒与牌楼舒合为新的岭口村,故说他是岭口村人亦无大碍。

舒岳祥生于1219年,1256年与文天祥同榜进士。他一生经历两个朝代,在宋六十年,在元二十年,虽满腹经纶,然生于鼎革之际,加上性格刚直,一生仕途蹭蹬,初授奉化县尉、继摄定海令,后入几个朋友的幕府,最高不过一个七品芝麻官。

他最大的成就在诗文,是宋元易代之际的著名诗人,存诗800多首,文30多篇。他上承永嘉学派之渊源,问学于荆溪先生吴子良,下开元明一代之诗风,培养了鄞县袁桷、奉化戴表元等文学大家,与大学者四明王应麟、宁海胡三省、刘庄孙等往来密切,共同推动了浙东学术与文化的发展,被尊为“浙东文学师表”。

舒岳祥出仕时间较短,大多数时间隐居乡里。其诗作,兼有杜甫之沉郁顿挫和渊明之清新自然。

“平生欲学杜,漂泊始成真”。生逢乱世的他,许多作品忠实记录了战争造成的百姓离乱之苦,以及自己深山避乱的艰辛经历,故很多诗篇具有诗史之价值。

他热爱自然和生活,曾构筑篆畦园,种植大量花木,在园中与师友唱和流连;也曾隐居香岩山中,日与草木为伴,与鸟虫为友。他书写了大量反映乡村自然的优美诗篇,其书写山间四时风光的组诗《春日山居好》等尤为脍炙人口,每季十首,四十首诗将山居之乐与山间四时之美,描摹殆尽,令人神往。

因为两棵树,走进一个村,遇见一个人。因为这个人,又读数本书,多走几座山。这样在书本与实物、历史与现今之间的往来穿梭,互相印证,正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之精义所在。我喜欢这样的遇见。

2025-01-05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193310.html 1 3 岭口 访古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