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 南
我家老屋是一栋三层的楼房,带着前院和后院。屋前屋后都是茂密的竹林,一侧倚靠着一个小山岗。在山村中,它像一座城堡矗立在村庄的最高处,十分显眼。
记得有一年冬天,父亲在饭桌上跟我们商量,他生意有变动,这个老屋要卖给别人。那时哥哥姐姐都已在外地工作,我也已去外地上大学,一年难得回去几天。兄弟姐妹中,我是最反对卖屋的一个。老屋可是我童年的乐园,是我梦中的童话城堡。
好在后来老屋并没有被卖掉。但是去年,父亲来电话说,老屋年久失修快要垮掉了,问我要不要回去看一眼。
时隔四年,终于能在过年时回到家乡。我们驱车十几个小时,车窗外的风景一幕幕掠过,与故乡的久别重逢会是怎样的画面呢?我期待和设想着。但从没想过,故乡以一场盛大的冰雪迎接远方儿女的归来。
短暂地休整之后,我驱车从父母家去往大山更深处的老屋。
老屋的房顶被白雪覆盖着,外墙还是浅绿的瓷砖镶着红色的边框那个样子。过往印象中的春夏时的青山绿水和秋冬时的萧条肃杀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一片白茫茫大地,玉树琼枝,粉妆玉砌。
老屋的内部已经被多年的风霜雨雪所侵蚀,墙体斑驳,多处墙皮已剥落。人的记忆真是神奇。十年过去了,再次看到老屋的时候,关于这个房子的一切细枝末节竟然都还贮积在脑海的最不易察觉的深处。我痴痴地环视了老屋一周,一切故事仿佛发生在昨天。
记得当年是“一家建房,全村帮忙”。爸爸请了拖拉机,一次次艰难喘息着从山脚爬到山顶,将一车车红砖运到村口;接着村里的男女老少一齐出动,建筑材料都是一担担一块块地搬运到村子高处的山岗,最终才建成了我家这座房子。这是三十年前的记忆了,一见面全都翻腾了出来,连每一缕木纹、每一块石板都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我伸出双手沿壁抚摩过去,就像抚摩着自己的肌肤,触碰到了灵魂,从婴孩时期一直抚摩到了现在。
余秋雨先生曾说:“如果让我闭上眼睛随意画一条曲线,画出的很可能是这条山脊的起伏线。这对我,是生命的第一曲线。”是的,我最初就是在老屋里苏醒,从老屋开始打量世界。四周的茅舍、竹林、田野,不远处是连绵的群山。于是,童年的岁月便是无穷无尽地对山的遐想。山那边是什么呢?儿时的我站在高高的楼顶,永远看不透命运,只看到山的脊背,记住了山脊的每一个起伏。
老屋的前院是一尺来深的白雪。别人家屋前的雪已经被清扫出一条路的痕迹,我家的门口仍是一块白色的地毯,中间细细黑黑的是行人的脚印织出的细纹。
记得这个前院也是我们儿时的欢乐场,我们在场院里玩石子,跳房子,喂鸡,赶猪……老屋记住了我们所有活动的轨迹,将所有细碎的日子,碾成前院里那一层一层总也扫不完的细腻灰尘。
夏天的傍晚,在老屋前院燃一把稻草熏蚊子。大人们卸下一天的疲惫,吃好晚饭洗好澡,围坐在一起喝茶拉家常。东家的姑娘西家的小伙,南边的道士北方的狐仙,大人们的故事永远讲不完。我们伏在母亲或者爷爷奶奶的膝盖上,听到眼皮沉重,看繁星寥落,直到明月西沉。
冬天下大雪的时候,天很冷,老屋四周安静得怪异。黑夜茫茫,寒气逼人,我们躲进老屋栓紧门。有时没有灯,只有厅堂中间火坑里的火光闪烁跳动。黑漆漆的夜里,整个世界最耀眼的光芒就是那明亮的炉火。炉火周围还有被火光映红的面庞。最红润的那张面庞是爷爷的,爷爷总是慈祥地笑着,一壶茶接着一壶茶,热情招待来客。
除夕,爷爷划跟火柴,放点枞树丝引火,白烟袅袅,小木枝燃烧起来了,上层干透的粗木柴也燃烧起来了。火光明亮温暖,向四周的寒冷突袭。小孩们忙着烤红薯和糍粑,大人们谈天说地,磕着葵花籽、南瓜子,剥开花生壳,一颗颗往嘴里丢……忙碌一年的劳动果实,慷慨地和邻里乡亲们一起分享。茶不知道喝了多少杯,碗碟都空了。黑夜还很漫长,有人打哈欠,但大家神色毫不慌张,没有人着急时间的逝去。没有人想要离开这温暖的炉火。炉火是老屋的眼睛。等到炉火熄灭,客人散场,这个夜晚落幕,一年的日子在寒夜中暂且尘埃落定。
老屋,你一直守候在这里,看到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呢?四周山野一片静寂,所有的狗也都悄无声息。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小孩酣眠,你听到远道而来的寒风在山村里到处穿梭呼啸,却捕抓不到一个梦醒的人?有多少个这样的白天,东南风吹拂你被太阳晒得温热的躯体,你看到我们想把片刻的知足和安稳,守候成永恒?
隔壁的三婶出来了,很久才认出我来。记忆中她的一头青丝今已花白,现在的她瘦小的脊背向前弓着,耳背眼花。一切鲜活的回忆突然老了下去,像被秋风吹倒的枯藤。
老屋,谢谢你,帮我看守这一切童年的美梦,安慰一个四处漂泊的心灵。我在黑夜到来前驱车下山,离开那一排排银亮的雪岭,离开苍老的童话城堡,离开了那双在背后一直注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