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一
四十年前,我因参加《江南》笔会路经梅城。站在以残存城墙为基础修建的防洪坝上,身后的澄清门已用石块水泥封堵,而眼前青山夹岸,西来的新安江与南来的兰江在此汇成富春江向东滚滚而去,气象不凡。回望梅城,街巷冷落寂静,几座城门被石块水泥封堵,真难以想象这里曾是比明州历史还要悠久,杜牧、范仲淹,陆游等名士出任过知州的严州州治,宋朝方腊起兵得势时的行宫。
时隔四十年,我再次来到梅城。在停车场下车,旁边的一座高大建筑竟然是清代宁波会馆。会馆门户紧闭,但从南北绵延六七十米的高墙和墙壁上方显露的四座屋顶,可以想见这座二层建筑有包括前后门楼在内的四进房屋,规模可观。后来才知梅城还有徽州、福建、南京等十余座会馆。可见地处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黄金水道要冲的梅城,当年作为跨省水路交通枢纽和重要商埠,溯兰江而上可达浙中金华浙西衢州至赣东北,逆新安江而上可达皖南,沿富春江而下抵达杭州,再至嘉兴湖州等地,“轲峨商客艑,嘈囋酒家楼”,商贾如云,何等繁华!其中甬商在此经营南北货物,徽商经营典当盐业,各执牛耳,叱咤风云。
从宁波会馆往西,没多远是梅城南大门澄清门。门洞路面下沉近2米。在澄清门前瞭望,三江浩荡,青山夹岸,还是当年景象,但身后不再是颓败的坝墙,而是巍峨的城墙城楼。在“元代古城墙”石碑旁,还能俯身找到几块布满沧桑的唐宋城墙基石。
登上城楼,发觉修缮后的古城墙与40年前狭窄的坝墙已不可同日而语。北望梅城市景,古街古巷纵横,店幌摇曳,青砖黛瓦的徽派民居鳞次栉比,座座石牌坊下人群熙来攘往,东西两湖明眸流盼,绿荫中亭台楼阁若隐若现……
二
遥想四十年前所见,梅城历经的衰落也是有迹可寻。随着水路交通逐渐被公路、铁路交通替代,人流物流从昔日的黄金水道急剧流失,再加上清宣统末年撤州,梅城快速陨落为一座寻常的山区县城。而随着建德县城迁往新安江水库大坝附近的白沙镇,梅城雪上加霜,终沦为一座僻远小镇。
昔日繁华堙于岁月尘埃,但其文化基因恰如花谢蒂落时的种子已然植入地里。总有一天,它会在层层尘埃中萌动,破土生长,这是文化的独特魅力。
2010年6月25日,以挖掘梳理严州文化、进行古城保护性研究为使命的严州文化研究会正式成立,十多位国内著名专家、学者担任研究会顾问。复兴古城,文化先行,一场以古城保护为龙头促进旅游和经济发展的大戏因文化而启动,不少媒体的报道恰好用了这样的标题:浙江严州文化研究会成立,古城修复工程将启动。
古城墙修复“突出古城原物、原貌、风貌、风情保护”,并与防洪大坝建设相融,既是文化保护工程,又是民生工程。垒石为墙,铺砖为顶,临江一侧恢复梅花形雉堞,至2017年8月古城墙修复竣工,“天下梅花两朵半,北京一朵,南京一朵,严州半朵”的梅花之城,再现“万堞梅花夜色晚,千家灯火月初生”的景象。不久前新安江水库泄水,水位猛增,但城外洪水滔滔,城内安然无恙,梅城百姓额手相庆。
恢复古城街巷格局和疏浚改造城内一带两湖水系次第推进。东湖曾为私家园林,又称宋家湖,原有水面八十余亩,风景优美。西湖水面百余亩,为唐刺史候温始筑,半岛宝华洲上曾建有书院。明末清初大才子李渔在《严陵西湖记》中称:“昔人比西湖于西子,言其媚也……此则露倩冶于浑朴,其在萱萝村乎?”东、西湖是古城的一对美丽明眸,但在严州文化研究会成立时,东湖和玉带河填塞已久,西湖淤塞污染严重。如今,东湖得以恢复,西湖得以扩建,玉带河全线贯通,临水景观相继建成,街巷古宅俨然,石牌坊次第铺展,千年古州治“一轴一带一环六区”旧景重现。
以文化点化古城保护,小小一座太平桥便是范例。在玉带河考古勘探中,发现了长约7米、桥面被掩埋在地下1.2米深处的太平桥。若要复原玉带河泛舟沟通东西湖的愿景,须拆桥重建。但为保护这座古桥,蓝图数易,最后另辟平行河道绕行。在疏浚后的玉带河故道上,让我惊讶的是在太平桥新桥面1.2米以下,还保留着宋、明两代的桥拱,虽已斑驳陆离,却也相对完整。为一座小小古桥新辟河道绕行,并让它以迭代形式出现,让我真切感悟到严州古城的复兴正来自对历史、对文化的尊重。其中,严州文化研究会的出谋划策功不可没。
三
行至儡石巷口,忽见一块赭红色圆柱状巨石矗立于一亭中央。石两端有石榫,高2米多,直径近1米,上有铭文:“伟哉礧石,作镇此州。显晦以时,灾祥寔由。消殄巨蠹,制服貔彪。桑麻遍野,谷麦盈坵。千亿万年,世沐洪庥。”它就是严州方志典籍中所记载的镇州之石——严州儡石。铭文大意讲此石能预测阴晴之时,吉凶之兆,灭尽侵贪人们财物的败类,制服凶恶的兵匪盗贼,世世代代庇护农业丰收,百姓安居乐业。巨石是唐代筑城时留下的碾子,是严州古城的起始原点和筑城功臣,“周回十九里,高二十五尺,阔二丈五尺”的唐城墙基,在它的默默碾压下得以一寸寸延长,难怪后人把它视为镇州之宝、吉祥之物,成为严州的文化符号和象征。
在儡石前我想起一个人,他是儡石的发现者、严州文化研究会会长陈利群先生。儡石屡见于严州地方文献,城中又有儡石巷,但实物却不知所终。2021年1月8日上午9时许,奇迹在陈利群的眼皮底下发生了:他在一处古石构件堆放场地察看时,发现在一块被雨水冲净的碾子石上有“……哉……石……镇……州……”等字迹,当即安排人手拓片。拓片显示出曾记载在历史文献典籍中的四十字儡石铭文,经考证它就是已失踪数百年之久的严州儡石。消息传出,在严州古城引起轰动。殊不知,三个月前,这块儡石发现时还险些再次堙灭。当时,在宋家湖施工现场挖出这块重达三吨的巨石,他和同事闻讯即赶到现场,经反复观察认为是唐代筑城时用来夯土的碾子石。施工方认为碾子石没啥文物价值,准备把它当石料砌入堤岸。他坚持就地保护,后续再作研究,这才有了后来的惊喜。
镇州之石也许是有灵性的,沉睡数百年似乎就等着陈利群来发现的那一刻。是的,像朴实无华的它当年为建城一寸寸夯实城基一样,陈利群堪称一块为古城保护埋头一寸寸夯实文化基座的碾子石。
已届古稀之年的陈利群是位资深新闻人,曾长期担任杭州市县市报工委主任。当他从新闻工作岗位上退居二线,市长即来动员他筹建严州文化研究会。辛勤奋斗数十年,也该清闲点了,他有些犹疑。市长用了激将法:“如果你不愿筹备,那研究会可以不成立,本届政府也可以不搞严州古城保护项目。”他闻言心动,最终选择了担当,主因是他多年来一直关注严州文化并有深入研究,深知文化是梅城的根与魂,是梅城最大的优势,胸中燃烧着复兴严州文化的火种。他又曾在梅城工作过,在那里最初接触到古籍《梅城图经》《严州府志》,又以书为媒结识了自己的人生伴侣,因而对梅城一往情深。而当时的梅城,环境脏乱差,经济发展滞后,民众对保护古城、改善民生呼声迫切。
在筹备期间,家住白沙的陈利群天天泡在梅城。那段时间正碰上他姐姐病重,姐姐大他十五岁,幼时他由她带大,姐弟情深,当年姐姐出嫁他还吵着非要跟姐姐同去不可。但他没时间去看望姐姐,姐姐常搬个椅子坐在门口,边等边念叨:这个弟弟真狠心,怎么不来看我?等到开完研究会成立大会,送毕外地专家顾问,他才急急赶去看望姐姐。这时亲爱的姐姐却已说不出一句话,三天后遽然去世。
在56岁以后本可悠闲的15个年头里,陈利群全身心付诸严州古城保护,奔波在家和梅城之间。外孙女缠着他不放,他只得哄骗,哄骗不成时就带她来梅城一起“办公”——给安排个座位,让她写写画画。为使外孙女不影响他的工作,老伴也只得跟过来照顾。15年间,他已是开第二辆私家车,累计行驶里程相当于绕地球8圈多。他还策划严州文化全书,至今已出版四辑数十种,其中亲自撰写了《严州古城石牌坊》一书。他说,要建造看得见的文化古城,还要建造一座纸上文化之城。我想,那镇州之宝的儡石是看得见的,而文化则是块默默支撑着古城的隐形儡石。
伟哉斯石,作镇此州;壮哉斯城,文化重光;善哉斯人,侪辈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