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华 文/摄
深秋时节,在我眼里,宁波的公园里有两种植物特别值得观赏:一是乌桕,二是残荷。而且,往往荷塘边就种着几株乌桕,乌桕的叶子橙红黄绿皆有,在秋阳下显得斑斓多彩;而荷之茎叶,逐渐褪尽青绿,一片枯黄萧索。两者既形成鲜明对比,同时也有一种奇妙的和谐。
去年11月,我在晚报副刊“博物”专版上曾写过一篇《乌桕红于二月花》,因此这里就不多讲乌桕,而聊聊残荷,特别是秋冬荷塘中的鸟类。
先来读宋代大诗人苏轼的名作《赠刘景文》一诗: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在东坡先生眼里,秋末冬初的草木乃是值得细品的“一年好景”,其实这里也蕴含着对友人的勉励:人生的无论哪个阶段,都值得记取,值得去努力。
大家知道,苏东坡极为博学,他的诗词里提到了大量草木,不过我不知道他是否曾认真看过身边的鸟儿。如果他也是一位观鸟爱好者的话,就一定会注意到在已经没有“擎雨盖”的枯荷丛中,还有一个生机勃勃的鸟类世界。
有一天,在鄞州公园的乌桕树下,我拿着长焦镜头静静地站着,观察荷塘中的鸟儿。
“滴滴滴……”随着一串尖锐的叫声,有只翠鸟从远处快速飞来,停在一根弯折的荷茎上。我立即调转镜头,对准了这只身披翠羽,又有着橙色腹部的美丽小鸟。只见它不时低头观察水面,忽然如箭一般射入水下,瞬间叼起一条银色小鱼,立即吞下。它进食速度太快,我根本没有时间拍到。稍后,它又换了一处地方,继续守候,伺机捕鱼。
两三只白头鹎(bēi)“唧唧啾啾”叫着,也飞到了荷塘。这种常见小鸟的后脑勺有着一撮白毛,俗称“白头翁”,十分活泼好动。但见它们用双脚攀住荷茎,弯着脑袋,东瞧西看,也在找东西吃。
白头鹎刚走,一只北红尾鸲(qú)雄鸟飞来了,就停在眼前的荷茎上。它显然没有看到我,兀自转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观望——鸲类往往具有这个特征,即眼睛显得特别大。北红尾鸲是宁波常见冬候鸟之一,雄鸟羽色鲜明,身体以黑与橙为主,脑袋上还有银灰的“头发”。
忽然,几株枯荷在微微晃动,原来是一只黑水鸡在荷塘深处游动,不一会儿就游到了我眼前。黑水鸡可不是“水里的鸡”,也不是“黑色的小野鸭”,而是一种属于秧鸡科的鸟。它有着几乎全黑的身体,并具有显著的红色额甲(故别名“红骨顶”),十分好认。黑水鸡以吃水生植物为主,也会吃水生昆虫与小鱼小虾。显然,食物丰富的荷塘也是它们经常光顾的“饭堂”。
过了一会儿,一只小䴙䴘(pì tī)慢悠悠游进了荷塘,不时钻入水下捕捉鱼虾。外形圆滚滚的小䴙䴘有个外号叫“水葫芦”,平时总漂浮在水面上,从不上岸,以善于潜水捕鱼著称。这种常见水鸟会随季节变换而“换装”,即把“春夏装”换成“秋冬装”。因此,在天冷的时候,它已经褪去了浓墨重彩的黑红夏羽,换上了褐色的朴素冬羽。
在荷塘中活动的鸟儿并不止这些。日湖公园内有个很大的荷塘,鸟类也很多。除了上述鸟儿之外,常可看到夜鹭、苍鹭、白骨顶、白鹡鸰(jí líng)等。
夜鹭是日湖公园中最常见的鹭鸟,它们一年四季都会站在荷塘边缘的树桩上休息,有时也低头寻找水中的小鱼,瞅准机会就会猛扑下去,叼上一条来。
而苍鹭通常只有在秋冬时节才会飞到日湖来。这是一种大型涉禽,跟大白鹭一起并列为本地最大的鹭鸟。日湖的苍鹭数量不多,通常只有一两只,也喜欢站在树桩上。
白骨顶是前文说的黑水鸡的“亲戚”,是宁波的冬候鸟。以前,白骨顶主要出现在海滨湿地,有时会结成数以千计的大群,十分壮观;如今,小群的白骨顶飞到了宁波城区,也会钻到荷塘中寻找食物。
而白鹡鸰是一种黑白两色的雀鸟,喜边飞边鸣,叫声如同“脊令、脊令”。它们平时爱在靠近水边的草地上活动,但在荷叶枯败的时候,也会轻灵地在荷塘中飞来飞去,于残叶败茎之间寻找小虫吃。
看,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在荷塘中发现那么多鸟儿。是的,残荷不是无用物、无情物,它们不仅本身具有一种独特的美感,堪可入画入诗,同时也是鸟儿、鱼虾、昆虫等小动物的栖身、觅食之所。
不过,既然说到“入画入诗”,我倒是想起了晚唐李商隐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一诗: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同样写秋末冬初的风景,同样是写给友人,李商隐诗的意境,就多了几分清冷,而少了苏东坡诗的热烈。但这又何妨,人之心境,也恰如自然之境,本来就是千变万化的,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出自王国维《人间词话》)也。
有趣的是,在我印象中,李商隐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留得残荷听雨声”,而非“枯荷”。后来上网搜了一下,方知“留得残荷听雨声”出自《红楼梦》第四十回,那里面说到,游大观园时,宝玉见塘中荷叶枯败,觉得难看,便想让人拔掉,原文如下:
宝玉道:“这些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功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李商隐,字义山。林妹妹说她独喜欢李商隐的这句诗,实际上是在暗讽宝玉、宝钗都是俗人,不懂欣赏、感受残荷之美。不过,心底里爱着林妹妹的宝哥哥实在是个机灵人,他马上转口说不拔了。至于为什么在《红楼梦》中“枯荷”变成了“残荷”,则大家颇有争论,具体情况这里就不展开了。
我最后想说的是,其实在当今的现实生活中,不懂欣赏残荷(以及秋冬的芦苇、芒草之类)之美的人大有人在。这些人跟宝玉想得差不多:“这些荷叶可恨(或“这些芦苇、芒草难看”),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于是,有关部门便不惜劳心费力,让人把好好的芦苇荡全部变成光秃秃的平地,于是“蒹葭苍苍”之美荡然无存,可谓大煞风景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