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1月，随着进博会的举行，一系列艺术博览会如约来到上海，全球艺术时间已调成“上海时刻”。

上海成为中国乃至远东艺术品交易中心，始于晚清。开埠以后，一大批职业画家涌入这个崛起中的都市，以画谋生。这些画家，主要来自三大阵营：一类是以虚谷、任熊、任薰、任颐、吴昌硕等为代表的海派；一类是在日本艺术市场闯出名堂的上海画家，如王寅、陈鸿诰、卫金寿、胡璋等人；还有一拨成名于明治时期的日本画家，也来到上海“闯市场”，比如安田老山、森琴石、江马正人、小野湖山、藤泽南岳等，他们醉心于中国绘画，和不少中国文人以及画家成为朋友，切磋画技，诗词唱酬，有的还出版画谱，甚至在报章上刊登广告，推销自己。

安田老山是这批日本画家中的代表人物。除了在上海，他还几次来到宁波，和徐时栋等甬上文人都有交集，建立了深厚的友情。

徐时栋 三首唱酬诗回赠日本画友

徐时栋（1814—1873），诗人、方志学家、红学家、藏书家，道光至同治时期宁波文坛领袖，甬上著名藏书楼烟屿楼、城西草堂、水北阁的主人。近日，记者从宁波出版社出版的《烟屿楼诗集》中，读到徐时栋晚年与安田老山的三首唱酬诗。

徐时栋先是为这些诗写了一段前言：“日本人安懒翁（老山）仿米海岳（北宋画家米芾）画《夏山欲雨图》见贻，遂乞赠诗，赋此答之，并送其行。”显示当时安田老山来到宁波，将自己画的仿米芾作品赠予徐时栋，徐时栋作诗回赠并为他送行。

第一首诗介绍了安田所赠作品的画面特征：“山色蒙蒙岛屿连，海天中有米家船。此来看遍苍茫景，为我图成到眼前。”可见安田此画完全采用了米氏云山的风格。米芾是这一路画风的开创者，其画多水墨点染，以破墨方式描绘水光潋滟、山色空蒙的江南山水，重意趣不求工细。看来，安田已经熟练掌握了米氏云山的笔墨技巧。

第二首诗云：“岂有文章海外知，远将画本易新诗。画师自昔多诗老，我欲看君一和之。”说的是安田远道而来以画求诗，诚意满满，从来诗画一体，作为“地主”的徐时栋自当欣然以诗相和。

第三首诗写道：“小住明州又戒途，短歌三叠当骊驹。布帆无恙归舟稳，定写天山海日图。”徐时栋取初唐诗人张文琮《相和歌辞·昭君词》诗意。张文琮诗云：“戒途飞万里，回首望三秦。忽见天山雪，还疑上苑春。玉痕垂泪粉，罗袂拂胡尘。为得胡中曲，还悲远嫁人。”写的是西汉王昭君和亲匈奴途中难舍故土，回望长安不胜悲切的心情，引发诗人感怀，故以诗“超时空”相赠远嫁的美人。徐时栋借这首给安田的送别诗，寄望山海相连，好友此行一帆风顺。可谓情真意切。

安田老山 在华九年终成一代名家

安田老山（1830—1883），出生于日本美浓(今长野县)，“秉性豪爽，嗜酒好吟咏，善书画”。年轻时的他先是跑到长崎，追随日本禅师日高铁翁学习南画（Nanga，相当于日本的文人画，成熟于江户时期），也向在当地的中国画家徐溶（字雨亭，号观山樵者）学画。1864年，安田认为本国山水画“未拓眼界”，就乘船远赴上海，师从海派名家、松江华亭人胡公寿习画。在胡公寿的精心指导下，安田画艺大进，从此寓居沪上，卖画为生，当起了一名职业画家。1870年，他的妻子红枫女史也来到上海，不幸两年后病逝，年仅27岁，葬在龙华，胡公寿为她的墓碑题字。

这一时期，安田老山曾游历中国各地写生，不仅与当地文人画家交朋友，还看到了不少中国古代名画真迹，这些都使他的绘画技法和眼界更上一层楼。而他的“打卡”之地中，紧邻上海的宁波自然是必到的一站。四明一带群山绵延，河湖密布，这种烟雨迷蒙的景象特别适合安田用南画的手法进行创作。

1873年，已在中国待了9年的安田老山决定回国。回国前，他再次来到宁波，拜会了徐时栋，并以一幅仿米芾《夏山欲雨图》相赠，希望以此求得徐时栋诗作。那年是徐时栋在世的最后一年。他拖着病体，热情接待了这位远道而来的日本同道，写下三首七绝，既是回赠，也为朋友送行。安田经台湾回日本后，当年12月27日（同治十二年农历十一月初八），徐时栋病逝。所以这三首诗，收录在《徐时栋诗集》的最后，几乎可算作徐诗的绝唱了。

据日本史料记载，1873安田老山回国后，住在东京，“禀性不羁，不肯下人。作画淡墨侧笔涂抹纵横，一时翕然，老山之名天下皆闻，就学请益之士每满”，他也成为日本南画界的泰斗。

宁波文化史上 留下一段佳话

徐时栋逝后，由于家道中落，又连逢乱世，徐氏水北阁庋藏的古籍字画散失严重，记者也曾一直好奇这件《夏山欲雨图》会流落何方，但多方寻访无果。巧的是，2018年，记者意外发现，一幅同样名为《夏山欲雨图》的画作赫然出现在那年的西泠春拍上，落款正是安田老山！查阅拍卖图录可知，该画为扇面，正面为画，上有题款：“夏山欲雨。庚午（1870年）秋月，寓于上海客舍，偶访米海岳笔法……荻洲二兄大人政（正）之，日本安田老山。”背面为书法。

这幅《夏山欲雨图》，是不是安田老山1873年赠予徐时栋的那一幅？

考虑到绘画史上，画家画多幅同名作品的情况并不罕见，这幅画的题款中并没有涉及徐时栋的信息；同时有关徐时栋的史料中，再难找到他本人或者后人对于安田赠画的任何记录，因此，记者无法确定，这件拍品是不是徐时栋“见贻”的那一幅。不过，虽然此事尚存一些“模糊地带”，留待好之者抽丝剥茧，但仍不失为宁波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话。

史料上有明确记载的是，安田在上海期间，画了不少上海的风景画，比如《苏州河木桥》等。日本美术史家藤冈作太郎在《近世绘画史》中对此就有提及。安田绘画也得到了当时上海文化界人士较高的评价，《申报》编辑黄式权在《淞南梦影录》中写道：“日本安君老山居徐福之乡，擅郑虔（唐代画家，有诗书画“三绝”之誉）之绝技，寓沪日久，笔墨遂多，所作墨梅及山水小幅，淡远疏秀，略似吴小仙（明代浙派画家吴伟）笔意。字学怀素，间题小诗，亦颇楚楚有致。盖亦彼中之翘然特出者也……”

此外，祖籍宁波的学者、上海东华大学教授、上海社科院特聘研究员陈祖恩在《上海的日本文化地图》（上海文艺出版集团2010年版）一书中，有单独一个章节“安田老山与《苏州河木桥》”，介绍了安田在中国的生活和艺术轨迹，这也无形中使得这位日本画家与宁波在文化上的距离更近了一步。记者 楼世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