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妩
甬城的天气一转凉,就仿佛是不再浓酽的茶水,变得澄澈可亲,空气里也多了些秋日特有的丰盈味道。
我们一行人结伴去宁海深甽寻芳,缘山而行,一路欣赏着偶遇的野花秋果。山茱萸、赤楠、野鸭椿,是记忆里熟悉的那番模样;三叶青、角倍、油点草,之前只在各类图谱中见过,倒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欣赏。目之所及,墨红、藤黄、花青、豆绿、暖灰,中国画里的无尽色彩,齐刷刷泼在这一幅秋日山林画卷中。来不及赞美眼前盛景,地上三三两两滚落的椭圆形野果让我停下了脚边。是那抹熟悉的橙黄色!我弯腰捡起一颗,从柄梗脱落处入手,小心撕掉其厚实的外皮,粘稠的半透明果肉即刻映入眼帘。把这山野的清新味道放进嘴里,酸!酸得过于热情!“哇,这里竟然有南酸枣!”我兴奋地和大家分享这份意外之喜。
我们头顶的南酸枣树,约莫有二十几米高。粗壮的枝头上除了浓密的羽状复叶,还有颗颗青绿果子藏匿其间。而成熟的那些黄色果子,早已被眼前的大树慷慨赠予了土地。我收回视线,发现大家都是锁眉眯眼、满脸扭曲的模样,第一次吃南酸枣的英姐嘴里喊着“酸掉牙”,双手已经从背包里摸矿泉水了。我用纸巾仔细地包了几颗南酸枣,边走边尝。山间的南酸枣长势喜人,有些的个头足以媲美鸽子蛋了。细腻绵长的果肉挑战着我的味蕾神经,慢慢品咂,浓烈的酸味淡去后,有丝丝清甜开始涌现,随后温柔地溢满口腔。虽然南酸枣核大肉少,却更添了些剥离核肉的小趣味。南酸枣的果核,就是颇有名气的五眼六通果。许多手工达人会将果核首尾贯穿打洞,制成的手串格外雅致。
孩童时代第一次吃南酸枣,还是爷爷上山找老鸦柿的时候带回的。当时年纪小,只记得其貌不扬的黄色果子里,藏着柔韧酸糯的果肉和外形奇异的果核。后来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吃到过南酸枣,也并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许是过于酸涩,许是貌不惊人,南酸枣在家乡并不怎么被关注和青睐。直到几年前,我在长沙的茶室里尝到了一种铺满甘草碎的褐色果脯,上面有星星点点的红。凑近能闻到辣椒盐的气味,而紫苏神秘的清芬也在推波助澜。拣起一颗放入口中,抿到的是果肉的酸甜。润滑的小核从口中吐出后,我讶然,是这个熟悉的果核!心底顿时浮起一丝雀跃。茶室的主人介绍说,这种茶点的原材料是一种叫做南酸枣的野果,岳麓山附近就能见到这种果树。这一天,我在异地他乡重遇当年的野果。那道藏于记忆褶皱里的谜题,终于寻到了答案。
回到甬城,大街小巷的水果店里,脆甜的冬枣和清香的牛奶枣早已占据了醒目位置。可惜南酸枣的身影却难觅。虽然名字中带“枣”,但南酸枣与它们毫无关系。南酸枣属于漆树科南酸枣属落叶乔木,多生长在南方。深究起来,南酸枣倒是和园林常见的无患子树是亲戚关系,两者同属无患子目,且树形和果型十分相似。南酸枣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植物,中、美古生物学者在福建省境内发现过1500万年前的南酸枣果化石。彼时地球还尚未出现人类,南酸枣想必是其他物种赖以生存的食物。在余杭的良渚遗址和甬城的慈湖文化遗址,也出土了大量的南酸枣种实遗存。由此可见,对南酸枣的大量采食,几乎可以视为浙江史前文化的特色之一。
有一次和同事聊起南酸枣,她笑说:我们当地的植物园应该有南酸枣树吧,可以去寻觅一番。还有青林湾西区的那家面馆附近,好像见到过南酸枣的落果,估计是那一带的绿化树。我连连抱拳,果然高手在民间。
开春,我们一家三口刚好在高鑫广场吃饭。索性就跑到青林湾寻找南酸枣树的芳踪。好在没有错过,仰头望去,几株高大笔直的树林立在道路两旁,枝繁叶茂,风姿绰约。春天的南酸枣花叶齐发,羽状复叶聚于枝顶,暗紫红的花繁密地悬在叶腋,小巧细碎,有点像攒在一起的胡椒。仔细看,细小的花朵微卷,是铃兰花的形状,酷似迷你的红色吊钟。小径上已经有落花,仿佛在悄悄传递着什么讯息。
查询资料得知,目前,天童国家森林公园的沟谷立地上拥有南酸枣、华东楠常绿落叶阔叶顶级群落,是我国东部亚热带区域保存面积最完整的顶级群落。去年带女儿秋游,就在草地上见到了黄澄澄的落果。我在树底下挑选了一颗外表完好的,小心翼翼地挤出了果核:巧妙的孔洞,像是五个小眼睛。“妈妈,这颗果核好像外星人呀!”我欣喜地给女儿介绍起南酸枣,还有那特别的南酸枣点心。
今年国庆在白石山,我们再次遇见了女儿口中的“外星人果”。这一带的南酸枣落果远比想象中的多,有些泛青,有些早已熟透。我们默契地摘下了头上的鸭舌帽,收获了秋日“打野”的第一桶金。“枣熟顽童乐”,大人们的欢乐并不比顽童少。到家之后,我学着网络上的教程,把酸枣反复冲洗干净,随后平铺放进热气腾腾的蒸笼。蒸熟后的南酸枣,果皮已经裂开,露出糯米质地的果肉。原先浓郁的酸味仿佛随着热气散去了不少。经过搅拌、脱核、加糖、搅匀、晾晒、切片,总算在星期天的晚上收获了小小一碟南酸枣糕。
“一点素心留齿颊,百年绿林归白发。”凉风渐起、山峦起色的时节,正是南酸枣飘香时。山野寂寂,又有几颗南酸枣在风声里簌簌落地,仿佛是在喟叹尘世风烟,又仿佛是在告别匆匆一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