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
说起溪岙岭,也许有人不一定知晓。但如果提及溪岙岭隧道,很多北仑人会说:“那不就是太河路上,连接北仑城区和滨海新城的隧道吗?”车子过城湾水库,距溪岙岭隧道五六百米处,太河路右侧山坡上去,就是溪岙岭了。
斜阳映山,芦花静放,山路盘旋,人心渐渐安静下来。
此时,白露已过,寒霜尚早。山野草木都笼着一层淡淡的秋光,显出几分静美和诗意。其实明净高远的秋天,本身就是一首隽永的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苍苍蒹葭,即青青芦苇,它们在古老的《诗经》里美了三千年。我穿行在山间芦苇丛中,那些苇叶不知什么时候伤到了我的脚,脚面泛起好几道长长的红色划痕。也许是芦苇与人亲近吧,这么想着,我很快就原谅了它们。回望身后一大片一大片的芦苇,那青青的生命底色,散发着秋天淡远的清香……
因为这些芦苇,我流连于溪岙岭的每一个秋天。日出日落,夏去秋来,大自然总给我们生命的灵感和启示。
早起去溪岙岭看日出,是蛮有意思的。当太阳渐渐爬上东面山脊的那一瞬,我想起俄国诗人巴尔蒙特的诗句:“为了看看太阳,我来到了这世上。”巴尔蒙特自称“太阳的歌手”,他一生执著地为太阳写诗。
总有一轮太阳为你升起,总有一个清晨令你更加热爱生活,总有一种力量让你热血沸腾……
去山顶看日出,是一种生活态度,你的态度往往决定你的生活。
迎着山头初升的朝阳,我在山路上漫步。这山路向东往九峰山的瑞岩寺景区,朝西可至大碶共同村。无论你往哪条路走,都有值得看的风景。
山上的草木,有的还在蓬勃生长,有的已挂上成熟的果子。午后,所有苇草清香或槐花蜜的浓香都被阳光煮熟——淳厚又绵长,仿佛每一株草木的身体里都贮蓄着一个小小的太阳。
沿着山路向前走,空灵的鸟鸣从林间传来,“咕—咕—咕——”,这婉转的叫声,两短一长,如同夏日清凉的冰饮,唤醒我日渐迟钝的听觉神经。这位大自然的歌手,总是极喜欢逗人玩,你循声望去,它又调皮地隐匿在树林深处,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珠闪烁在交错的枝叶间。原来,它也在暗暗瞧着你呢!
穿过林木茂密的山道,前方有金色的阳光穿越树叶间的缝隙,直直地撒下来。仰头望去,一轮绮丽的太阳光晕出现于林梢。原来转角就是太阳!这样的时刻需要恰到好处的时间、光线和角度。回头想想,我们的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
山风拂过,我的身影斜映在地面,左右衣袖像鸟的两翼飘飞在云端,我仿佛长出了一对翅膀……此时大概只有班得瑞《金色的翅膀》的旋律最契合我的心情。
那些早起练瑜伽的人,三五成群,面对空旷的山谷,屏息凝神,俯仰拉伸,人的心灵和自然是如此契合……
那天在山路上,我偶遇一位六十多岁练瑜伽的阿姨。她告诉我,她曾在上海创业,近年才回老家安度晚年。她没什么文化,但非常重视下一代的教育,苦心培养的孙辈中,还有海外留学回来的研究生。这位阿姨和我分享着她生活中的种种喜悦,我们道别时,她笑着对我说:“凡事只要不怕吃苦,总会有成功的那天。”
我也常遇到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他是大家熟悉的小朋友:结结实实的小身板,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上山时他总想超过我们,常常加大步子向前跑。这孩子好胜心强,看到骑自行车的人,他会边追边跑。他和我熟悉后,总爱问:“山路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虫子?这些虫子又叫什么名?”有时他也会给大家背一首小诗,一段课文,半小时的上山路因此变得欢快起来。
最有趣的,是那位背着小萌狗上山的骑行者。这位年轻的小伙子,一路骑车,一路温柔地哄着他身后背袋里的小狗,这小狗还穿着和它主人同款的浅黄色外衣……
我们行走在溪岙岭的秋天里,自己也成了溪岙岭秋天的一部分。
溪岙岭的秋天有着强大的治愈力。日出溪岙岭,是一幅画,也是一首诗,更是一种信念。
记得有次早起去溪岙岭,快到山脚时,风雨交加,狂风翻卷,只得就近在路边公交车站台躲雨。本想等雨后上山,可我最终还是迎着风雨,直接抵达山顶。雨势渐小,空气清新,雾岚弥漫,恍如仙境,身心空灵,大概羽化成仙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吧。
原来生活总有光,那神奇的力量源于你对生活的热爱。执著这份热爱,你逢山开山,遇水涉水,哪怕疾风骤雨的日子,你也总能见到美丽的风景。
溪岙岭的山路边生长着许多草木,如红蓼、紫花香薷、大吴风草、胡枝子、葛、千里光、紫珠和寒莓等,有些是我以前不曾见过的药草。
红蓼,味辛辣,在辣椒还没传入中国之前,它是很好的调味品,有人把它和葱、蒜、韭菜、芥菜一起合称“五辛”。古人甚至利用它的辛辣特性驱赶蚊虫,他们把晾干的红蓼编成绳子,将其点燃后,红蓼散发出浓烈的辛辣味,熏得蚊虫仓惶逃离……作为药草的红蓼,其叶能祛风除湿、清热解毒,花能活血止痛,具有极高的药用价值。
诗人说,“数枝红蓼醉清秋”。那么没有红蓼的秋天,肯定也少了几分诗意吧。
那年寒秋在长江古渡口,我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蓼花,映着茫茫东去的江水……我想起千年前贬谪于此的苏东坡。
苏东坡《赤壁赋》中写长江小洲上的红蓼花:“蓼花洲上见青天,白鹭飞来似神仙。”热闹的红蓼繁花映着蓝天,远来的白鹭自在悠闲……随风飘曳的红蓼花遍满小洲,生命原来可以这般开阔,这般闲适!生命力顽强的红蓼花感染着苏东坡,他被贬的抑郁愤懑也随之渐渐消散。
中国古代文人命运曲折,一生羁旅漂泊。但即使最凄冷悲苦的岁月,他们的内心也往往繁花盛开,犹如秋天的红蓼,以其特有的红色和辛辣抵抗着命运的各种不堪。我想,数年后当苏东坡挥手作别这片土地时,这些绚烂的红蓼花,一定时时出现在诗人远行的梦里。
画家齐白石笔下,也常可见秋天红蓼花的影子。
齐白石画红蓼,多是胭脂红着色,红蓼花穗浓淡有致,淡墨大花叶稍显夸张。他画的秋水红蓼图中,常见水蜻蜓、水虾和螃蟹衬着水边一串串红蓼,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增添了画面的灵动感,每一幅红蓼图都弥漫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
齐白石离开故土后,家乡的山水草木常撩起他的乡愁。与画家童年相伴的草木万物,早已融入他的生命。齐白石的红蓼图,就是一幅幅浓郁的思乡画。
溪岙岭是普通的小山岭,它给予我的人生哲学和美学的联想,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山道上,还经常可见紫花香薷,它身披紫花,如冷眼观尘世的美人。紫花香薷仅是外表高冷罢了,其实它有着一颗济世的热心,比如夏季风寒感冒,头痛发热,它都能帮到我们。大吴风草,也是一味很好的中草药,宽大深绿的叶子犹如莲叶一样舒展,大叶子上点缀着一簇簇金黄的小花,有人称它“一叶莲”。它的根可以清热解毒、活血化瘀,是不可多得的药材。
溪岙岭是草木的家,时光流转,岁月更替,溪岙岭的草木生生不息。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草木有着自己的本心,它并不需要借助人类去博取什么赞誉和虚名。
简单如草木,无名如草木。
溪岙岭的这些草木成了我的知心朋友。我的相册里保存着它们各种美丽的样子,无论是阳光下,风雨里,还是下雪天,它们总有着自己独特的美。
秋天,行走在溪岙岭上,人格外沉静踏实。
当人心安静下来时,我们就会与自己相逢:初升的红日,明净的蓝天,动听的鸟鸣,蓬勃的草木……它们都是你心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