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明明
庄稼在夕阳下枯萎,大地在暮色里睡去。
欢唱了一夏的蝉鸣,终究归于寂寥、无声。秋意渐浓,秋色沉静。炽烈的夏,渐行渐远;秋,在悄然靠近。
秋风送爽,青纱帐发出阵阵呜咽,与天空、大地、鸟儿、虫儿一一告别。玉米秆子依旧站得笔直,可已然染上了枯黄,从头到脚,一寸寸衰败下去。玉米穗的包衣,再找不到丁点青绿。
要秋收了。
望着熟透的玉米地,我和母亲挥舞铲刀,要将这片青纱帐夷为平地。收了才能再种,种了才有得收。一片土地,一种一收,赋予农民生活的意义。
母亲埋着头,弓着腰,铲刀一下一下砸进泥土里。每一次挥舞,总有一棵植株倒下去,她身后已经躺满一大片玉米秆子。她像一个战神,在敌人的阵营里肆意冲杀着,没有一合之敌。我拼尽全力跟在她身后,可还是被越拉越远。母亲曾说,“别看你个子比我高,干农活我能甩你一条街。”现在看来,她说少了,甩我两条街都有余的。比她高出半头的我,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惭愧。男人的自尊鼓舞我要奋起直追,可身体却时刻在提醒我歇一歇。我感觉手掌火辣辣地疼,腰仿佛要断了一般。
我摊开手掌,发现右手指根处磨了两个水泡,一个水泡破裂后,每一滴汗水渗入,都会泛起疼痛。看着我掌心的水泡,母亲并没有出言安慰,她说,“水泡破了,慢慢会磨出茧子。等有了茧子,就不会再起水泡了。”我说腰疼,她一句话给我顶了回来,“小小年纪哪来的腰,又不是七老八十”。
我咬牙支撑,心里很是泄气,自己的表现真糟糕!总感觉自己不是种田的料,就这点活干得我呲牙咧嘴、痛苦不堪。真要像父母那样长年在田间劳作,怕是更加吃不消。
这个时候,我特别想念父亲。如果他在,我和母亲会轻松许多吧!可他在外地,手上的活干完才能赶回来秋收。我盼着父亲的回归,也盼着早点逃离这片庄稼地。
这是那年高考后的光阴。一场秋收,让我生出许多感慨。劳作的同时,我在等一封通知书。有了它,我就可以逃离这样的劳作,几年,或者几十年,甚至一辈子。
放倒了玉米秆子,掰下了玉米棒子拉回家,秋收就算暂时告一段落。院子里、墙上、树上、房顶上,铺满了玉米的金黄,渲染出一片片浓浓的秋意。我的心却泛出凉意,同村的高考生已经有人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我迎着秋风张望,一天又一天,简直度日如年,我开始坐立难安。母亲说,自己胡思乱想,不如打个电话问问。我拨打了报考院校招生办的电话,那头说,有你的通知书,再过几天就寄出去。我心里这才稍稍安定。
那天,院门口出现了一抹绿,我的心猛地一震,那是邮递员的专属座驾。我接过一个信封,心终于放下来了。
我在深秋里作别父母,踏上了新的求学路。虽然只是一所普通的大专,可终究是在远方,让人生出几分向往。低头看看手上的茧子,我很爽快地与父母说了再见,登上了去远方的大巴车。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参加过一次完整的秋收。虽然,我对那片土地有着眷恋,可更有敬畏和恐惧。那六亩半地,养活了我们这个五口之家,支撑起家庭成员贫瘠的梦想。
我曾梦到再次参加秋收。这场秋收没有现实里那般疲累,更多的是诗意和喜悦:蚂蚱在田间蹦跶,蟋蟀正唱得起劲,人们有说有笑,不紧不慢地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