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英兰
记得小时侯，我家住的是那种南北都有大屋檐的木结构楼房。这一排楼房共有五间二层楼和两间楼梯弄，是同一家主人建造的，也是当时村里最好的房子。后来这房屋主人都到上海工作、安家，这一排房子就先后卖给了五户村民，我家就买了其中的一间一弄。
A
五间房子都没有分隔，南面屋檐很大，宽度是五间两弄，深度足足有三米。屋檐外面是一个大明堂，没有围栏，更没有高高的围墙。
大明堂和屋檐下的地面铺着清一色一块块大小一致、有点红色长方形的细石板。老一辈人称之为“细铺石板”。明堂地面离上阶沿约有六七寸高度，地势是东高西低，下雨时，雨水顺着屋檐如瀑布般垂下，刚好流到明堂里。起先是雨珠子，滴答滴答，一声、两声……雨点如同女子的巧手，屋檐如同古琴，轻轻弹奏出大自然的琴音，慢慢地成了雨线，一条、两条……最后变成了雨帘。无论下多大雨，明堂永远不会有积水。因为在西面阶沿石下有一个半碗口大的出水洞，出水非常通畅。
每年的春讯是屋檐下的燕子告诉我们的。当空寂了一个冬天的燕巢又响起唧唧喳喳的呢喃声，当一个个黑色的剪尾划过屋檐——我们便知道春天来了。那时大人们说燕子是益鸟，能到家里来做巢说明这户人家风水好。于是我们便以自家屋檐下有燕巢为荣。家主人还会在燕巢下面挂上一只纸箱或是一块大小适中的木板，用来接燕子屎。我们小孩经常互相炫耀自己家有几只燕巢，一共孵出几只小燕子等。那种自豪、欢喜至今还历历在目。
皇甫冉的《赋得檐燕》里云：“拂水竟何忙，傍檐如有意。翻风去每远，带雨归偏驶。今君裁杏梁，更欲年年去。”还有吴均《山中杂诗》中的“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总能勾起我对屋檐与燕子的阵阵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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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阳光毫不吝啬地洒满整个大屋檐，老人搬一把竹椅子放在屋檐下，坐在椅子上边晒太阳边悠闲地聊天；小孩子在阳光下玩“踢房子”、“老鹰抓小鸡”等游戏，嬉笑声不断。到了烧中饭时间，游戏停止，孩子们从家里搬出饭桌，拿出一淘米箩年糕、砧板和菜刀放在桌上，晒着太阳在饭桌上切着雪白的年糕片。等广播里唱起《东方红》，大家纷纷回到灶间去烧青菜年糕汤。不一会儿，在田里劳作的父母回家，五户人家各自在自家屋檐下吃中饭。我至今还在想，这青菜年糕汤是谁发明的，真的是聪明至极。一碗青菜年糕汤就包含了主食和菜，省下吃饭时必需的“下饭”（宁波话，即菜）。有的人家会在饭桌上放一罐猪油，用筷子头挖上一块猪油放在青菜年糕汤里。此时猪油被火热的年糕汤一溶解，油滋滋的香味立马在这个大屋檐里弥漫开来。这时只要有孩子鼻子一吸说：“嗯，好香呀！”有猪油的那家大人立马会叫那孩子过来挖块猪油去。
到了春耕季节，大人们在田里劳作时会有泥鳅、黄鳝的收获，积攒到一定数量，刚好又是五一或立夏这些节日，家里就会改善一下伙食。吃得最多的是“黄鳝糊辣”这道菜。只要有一户人家做“黄鳝糊辣”，其他四户人家都会得到一碗尝鲜。虽然里面大多是韭菜、豆瓣辅料为主，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能吃到这些带荤腥的时令菜，味道着实赛过现在的山珍海味。
到了暑假，这里就成了孩子们的“书房”。此时的屋檐下凉风习习，趁着早晚时间，几个孩子搬出一条板凳和一个小矮凳，坐在一起，一边互相说着话，一边抓紧完成暑假作业。
晚饭时，五户人家同样会在屋檐下边吃边聊。晚饭后，辛苦一天的父亲会搬出一把竹躺椅，躺在上面，摇着蒲扇，在门前的屋檐下纳凉。不一会儿，父亲的身边就会聚拢好几个小孩，缠着我父亲讲那些“花木兰”、“岳飞”等英雄人物故事。有时候父亲也会唱一段宁波“走书”。一切如此安详、宁静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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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村里有了各种手工加工活，如钩帽子、缝开司米衣服、加工围巾流苏等。农闲时，家庭主妇或年轻女孩子，就会从村里拿来这些半成品，大家围坐在屋檐下边做边聊，或者互相交流怎么样做得又快又好的窍门。
如果南面屋檐下的地盘是我们的乐园，那么北面屋檐下的地盘则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方便。
房子北面五间二弄清一色是厨房。每家厨房都有一扇朝北开的后门。出后门也有一个屋檐，只不过屋檐只有一米深度，屋檐外也有一个明堂，我们称它为后明堂。沿着厨房外墙面，每户人家都放着大大小小的酒坛子、小水缸和各种瓮、甑之类的，里面大多储存着我们宁波的“三臭”，也有少数的泥鳅、黄鳝。正对后门的屋檐外面放有一只大水缸，沿着屋檐口装有长长的毛竹水流管，把下雨时的天水全部收集到大水缸里。大水缸旁边的每户人家，都搭有一条特别厚重的长条形石栏凳，用作日常洗刷锅、碗、瓢之类的厨房用品。与南面明堂相比，后明堂北边有一堵足有两米多高、厚厚的石头围墙，隔开了外面大片的稻田。围墙上终年爬满青苔，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杂草藤。到了夏天，围墙外是热闹的蛙声和各种虫鸣声。
暑假刚好是“双抢”季节，是大人们最辛苦的时候。他们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家务理所当然由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承担。做中晚两餐饭菜，洗碗、洗衣、扫地，去给田里劳作的大人送点心等。烧菜时，大家互帮互助，有人往后门口一伸头，喊一声：某某帮我来烧火，某某快帮我来炒菜。于是大的帮小的炒菜，小的帮大的烧火，都在北面这条屋檐下来回跑跳着。一时间烟囱里炊烟袅袅，屋檐下饭菜香味氤氲，日子简单而快乐。
如今，整个村早已拆迁，村民们也住进了高楼大厦。林立的高楼大厦是没有屋檐的，但那一片纳凉的屋檐、那一片埋藏着春讯的屋檐、那一片充满阳光味和孩子们欢声笑语的屋檐……那一段有屋檐的日子早已刻在了我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