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三江月

吃派饭

□李洋江

一次参加朋友组织的饭局,甫一落座,看到坐在我对面的一位老先生,约八十岁的模样,但仍精神十足,看着似乎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朋友向大家介绍彼此的身份,当介绍到这位老先生时说是鄞州区的一位老干部,我记忆的闸门一下子就打开了,我知道他是谁了。于是,我就对那位老先生说:“我认识您的,而且是50多年前就认识您了。”他听我这样说,愣住了,说这怎么可能,问我是在什么场合认识他的。

我笑着反问他:“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不是在当时的莫枝公社工作过?您是不是经常去下面的五四大队检查指导工作?您还记得经常去五四大队的哪户社员家里吃的派饭吗?”

我一连串的反问让他陷入了回忆,只见他低着头,皱着眉,眯着眼,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抬起头来,一拍大腿,大声地说:“我想起来了,当年我去五四大队,都是在李家大阿婆家里吃派饭的。”

听他这么说,我得意地笑了起来。他顿时醒悟过来,连声对我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就是李家大阿婆的小外孙吧?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呢,个头小小的,但很活泼,脸上的两个酒窝又大又圆,很讨人喜欢的。”说完又仔细地端详了我一会儿,说:“你现在脸上的那两个酒窝还在,这下验明正身了,准确无误啊。”一桌人听了都哈哈大笑,为这个奇妙的开场干下了满满的一大杯……

所谓吃派饭,是指上级干部到生产大队检查、指导或处理相关事务,到中午饭点时,被临时安排到社员家里用餐。

吃派饭是特定年代的产物,盛行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农村没有饭店,大队也不设招待所,更没有接待经费列支,于是就有了安排下乡干部去社员家里吃派饭这种做法。

这简直是一项了不起的发明,既解决了上级干部的用餐问题,也成为他们了解农民所思所想的一个重要渠道。

吃派饭大有讲究。安排上级来人去谁家里吃饭,大队干部必定有认真而细致的考虑。一般来说,大队干部不会请上级来人去自己家里吃派饭,主要是为了避嫌,怕被社员说有利益输送。所以,他们都会把上级来人安排到相关的社员家里吃派饭。

那怎样的社员才有资格承担这个任务呢?首先是社员本人要愿意接受,而且政治面貌要好,“五类分子”肯定不行;其次是主人要热情好客,懂礼数,会说话;再则是家里环境及卫生条件要相对较好,人口少一些。还有,如果女主人饭菜能做得可口一些,那就更好了。

实际上,大多数社员是愿意让上级干部来自己家里吃派饭的,因为这会被大家高看一眼,赢得一个好口碑,也是一种荣誉。而且,派饭也不是白吃的,按照不成文的规定,来吃派饭的干部,饭后都会自觉地付给主人家两角钱和半斤粮票,而且生产队还会给记上相应的工分以示奖励,所以经济上也不会吃亏。当然,会有一番辛苦。

尽管有许多家庭愿意接受吃派饭的任务,但大队还是决定把我外婆家列为接待派饭的基本户。当然,基本户肯定不止一家,但我外婆家是首选。

其时外婆六十岁上下,说话做事利索,一头乌发梳得整整齐齐,腰上围一块靛蓝色的大围裙,看上去清清爽爽,人称李家大阿婆。外婆家住房宽敞,拾掇得很是整洁,看着就舒服。大队与她商量,想将上级来人安排到她家吃派饭,她痛快地答应了。

从此以后,就经常有上级来人到外婆家吃派饭了。通常的情况是这样的,一大早,大队会计会先过来与外婆打个招呼,说今天中午有人要上门吃派饭,让外婆有所准备。

接到任务,外婆就开始忙碌起来,先是归置家里的杂物,然后用碱水将抹布泡干净,把灶台和放在中堂的八仙桌擦拭得一尘不染。

派饭档次没有硬性规定,原则上是主人吃什么,客人就吃什么,不用特别加菜,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四菜一汤,米饭管饱。但外婆好客,一般会做六个菜。菜是家常菜,但外婆厨艺好,比如她做一盘再平常不过的香干丝炒芹菜,也能让客人们吃出不一样的味道,以至留下深刻记忆。那天饭局上与我把酒言欢的老干部,回忆起我外婆的厨艺时仍赞不绝口,说我外婆做的葱烤小鲫鱼,那个咸辣和鲜香的滋味似乎仍留在味蕾里;那盆普普通通的咸齑卤烤田螺,也让他吃出五香茶叶蛋的味道来。

好了,现在到了中午饭点了,来吃派饭的干部在大队书记的陪同下向外婆家走来,我的脑子里始终记得这样一个场景:大队书记走在前面,干部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那干部上身着银灰色的中山装,不系一个钮扣,脚上穿的是解放鞋,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顶大檐草帽,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到了家门口,书记先喊一声:“大阿婆,客人到了。”

外婆闻声从屋里走出来,先递给客人一个和善的笑容,然后说一句:“哦,工作同志来了?快请进来。”干部也客气地回一句:“大阿婆,麻烦您了。”然后把自行车支在门口,走进门,在八仙桌边坐下来。陪同进屋的书记回去了,这是规矩,那时是不作兴陪饭的。

外婆从厨房里盛出满满的一碗白米饭递到客人手中,随口说一句:“下饭呒告(宁波话是菜没有或者不好的意思),饭要吃饱哦。”客人也要客气一句:“啊哟,大阿婆下饭弄介许多,我难为情煞了。”说着就吃了起来。

为了让客人吃好,不受拘束或干扰,客人吃饭时,外婆会把我和舅舅支使出去,等客人吃完饭再回家来吃饭。调皮的我乘机偷偷地把客人的自行车推到村口的大晒场里,把右脚伸进三角档大秀车技,让那些不会骑车的小伙伴为之眼痒。

而客人吃饭的时候,外婆手里捏着一块揩布在灶间东拭拭西抹抹,时不时在中堂出现一下,眼睛的余光瞄一瞄客人手中的饭碗,见客人碗里的饭剩下一点点时,就走过去要帮客人添饭,客人总是说够了够了。外婆说:“一碗饭怎么能饱?再吃一碗。”说着硬是从客人手中夺过饭碗,又去厨房里盛来满满的一碗。客人忙说太多了太多了,外婆说:“要的要的,您慢慢吃哦,菜多吃一点。”然后走出门来,到村口的大晒场来找疯玩的我,估摸着客人该吃完了,就领我回家,顺便把还在后墙门外自留地上忙碌的舅舅叫上。

走回家时,客人正好吃完饭,外婆又端出一脸盆热水,拿出专门让客人用的大毛巾,请客人洗把脸擦下手。心满意足的客人这时候容光焕发,一边向外婆道谢,说:“大阿婆做的饭菜真好吃,我都吃撑了。”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两角钱和半斤粮票,放在桌上。外婆笑笑说:“以后你再来吃哦。”然后就收下了这些钱和粮票。这也是规矩,如果不收,就等于是暗示客人以后不要再来了。

客人走后,我看桌上的菜还剩很多,尤其是好一点的菜,没动过几筷。我知道,这不是外婆做的菜不好吃,而是客人“做忌”,很“识相”,知道要把菜留给主人吃,哈哈,正好让我大快朵颐。所以,我住在外婆家的那些日子,天天盼着有客人来吃派饭。

在我的印象中,上级干部来大队检查指导工作也是有季节性的,一般情况下,每年三月底开始春耕的时节,来的干部无论是人数还是次数都比较多,还有就是“双抢”的时候。平时,也偶尔有干部来,但大多是公社植保员、农机推广员或卫生防疫人员等,他们也常常被安排到我外婆家吃派饭,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有三五个。但无论是什么级别的干部来吃派饭,不管来的是张书记、王主任还是朱技术员,我外婆都一视同仁,都叫他们“工作同志”,饭菜数量不减,质量不降。正因为如此,大家都愿意到我外婆家吃派饭。

在我的记忆中,关于派饭最辉煌的一章,非1972年莫属。这年的秋收冬种结束后,当时的鄞县文宣队(今鄞州越剧团前身)要来五四大队演出正流行的革命样板戏的折子戏了,这对小小的五四大队来说是一件文化盛事啊。整个演出活动历时两天,第一天来的是剧务人员,他们在李家祠堂搭台置景,忙得不亦乐乎,晚上就打地铺睡在自己搭起的戏台上。第二天上午,演员坐大卡车来了,一到就开始走台,排练,一点不得空,中午就被分散安顿在许多社员家里吃派饭。由于我外婆家已经成了上级来人吃派饭的“堡垒户”,所以,大队把四位女主演的中饭和晚饭都派到了我外婆家。大队书记特意跑过来对我外婆说:“要高标准接待好这四位贵宾,让她们吃得满意,只有这样,她们才能在晚上演得出彩。”

我外婆叫舅舅去莫枝供销社买来鱼肉及各种新鲜蔬菜,然后开始精心准备。午饭时,四位女主演来了,她们坐在八仙桌的四边,边享用我外婆烹煮的美味佳肴,边议论晚上的演出安排。

四位女主演来我外婆家吃派饭,那是多大的面子啊,我兴奋地奔进奔出,招呼小伙伴过来看她们吃饭。我的大呼小叫吸引了主演们的注意,其中一位问我叫什么名字,还问我会不会唱歌。我说当然会啊,然后站在她们面前大方地唱了一段刚学会的李玉和的唱段《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家连声说唱得好 。

午饭后,主演们都去祠堂里化妆了,我外婆收拾完剩菜、碗筷,接着又忙碌起主演们的晚饭来。天还没黑的时候,四位主演带着妆、穿着戏服走进了我外婆家,此时此刻,她们变成了今天晚上的阿庆嫂、沙奶奶、李铁梅和小常宝。由于带着妆,她们都不敢张大嘴巴吃饭,更不敢喝汤,惟恐弄脏妆容。那天晚上,文宣队的演出十分成功,几位主演表演得特别卖力,我想,这一定与她们在我外婆家吃得满意有关吧。

吃派饭这种做法消失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为什么消失了?它是时代的产物,随着时代的发展,它走进了历史的深处,成为人们记忆中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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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4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163790.html 1 3 吃派饭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