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野
近日读书,读到苏轼《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中那几句“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甚是喜欢。一边诚服于大文豪的绝佳文笔,寥寥数语,就描绘出一幅闲情逸致的画卷,可谓“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纯”;一边又为这种虽未曾谋面,却因一句诗词,而与古人穿越千年的“心意相通”而感到无比畅快。诗人说:“中午时分,在山庄农家,泡上一杯浮着雪沫乳花似的清茶,品尝山间嫩绿的蓼芽蒿笋的春盘素菜,心情多舒坦呀。人间最有味的,是这清淡的欢愉啊!”我自然是无法与苏轼的境界相比,然而,他笔下的这份“清欢”我也倒是有自己的一番体味。
定居在宁波,身处最富浪漫气息的诗意江南,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会避开城市的繁华喧嚣,迫不及待地钻进山野。一进入山林,甘甜的水气掩面而来,直把肺腑填满,身体忽然有一种神秘的悬浮感,如置身水中,每一个毛孔被水拥抱着,安慰着。原本沉重的肉身在水中一点点地被抬升,最后终于达到了临界点,一部分重量消失,人有了悬浮感,好像一只气球被风送至高空,耳边风声满满。凡与人悬浮之感的地方,可称为“天堂”。这种体验,于大人来说,是“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的酣畅淋漓,而于6岁的儿子来说,是一场“山野寻宝”的探索之旅——比如我们一起寻找野葱。
清明前后,正是挖野葱的好时机。野葱又叫野小蒜。俗话说:“三月小蒜,香死老汉。”可见野葱的魅力之大。野葱通常长在林下地面,叶子比韭菜窄,圆扁形,貌似洋葱缩小版。一场春雨过后,野葱的腰身一夜间茁壮起来,在阳光照射下,绿油油的一片接一片,真是惹人喜爱。我和先生都是乡下长大的孩子,能够在一片草丛之中迅速地辨识出野葱。而对于城市里长大的儿子来说,他不单是五谷不分,怕是连葱和蒜都搞不清楚。我们在网上找到野葱的图片,打印出来,给小家伙带着,这极大地提高了他的兴致。当然,我和先生也故意让着他,即使野葱就在我们眼前,也装作没看到,引导儿子自己去发现。“爸爸妈妈,快看!我找到野葱了!”这家伙突然一声尖叫,倒把我吓了一跳。我们走过去一看,可不就是野葱嘛!儿子拎起小撅头就开挖,到底是稚子,没有经验,一撅头下去,直接把野葱头给劈开了。他倒也不生气,转身就把撅头给了他爸。先生四处巡视了一下,只见他放弃了眼下那一簇簇的野葱,对准一棵“孤家老人”的独苗开挖。我不解,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秘籍没告诉我们。先生说:“要想刨到‘大块头’野葱,不要盯着那些成片成簇的,反而要寻找那些孤零零长在一边的,看似不起眼,一旦刨出,野葱头都很大,就像一颗独头蒜,身材比密密簇簇的那种大了好几倍,那才是宝藏野葱。”原来如此,看来他小时候也没少挖野葱嘛。
回到家后,我们利索地把小葱摘洗干净,葱苗子切段,圆圆的葱头切开,热锅烧油,爆炒不超过十秒,加盐装盘,给中午的面条加一道春天的野味。对于首次吃野葱的人来说,这道素炒一入口,会让你似曾相识,那是一种介于韭菜和蒜头之间的味道,那种鲜嫩的滋味让你欲罢不能!是的,野葱就是如此让人着魔,吃过就念念不忘,每年的这个季节都会想起它来。
还有一道菜,也是早春时节不可多得的美味。
立春后,大地回暖,万物复苏,一颗颗鲜嫩翠绿的青菜被掐上了餐桌。而在一众青菜里,我最爱的就是菜薹。为了这一口,我在小区附近租了一块地,年前就种好了苏州青和上海青。这两种都是常见的青菜,不仅可以食叶,也可以吃菜薹。冬天里,苏州青菜中名为“矮脚青”的品种为了储备能量,便停止生长,到了立春气温升高,雨量充沛后,菜心就会猛地窜出新枝,结成花苞,这便是江浙一带所称的“菜尖”了。我很喜欢亲手掐菜薹,那“咔嚓”一声脆断的声音特别解压。这道菜讲究一个“鲜”字,绝不能放冰箱,也不要放过夜,从菜地里采摘回来就得开始烹饪。《舌尖上的中国》里说,“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此话不假,鲜嫩的食材亦如此。掐掉开花的头部,撕掉梗上的皮,只留最肥嫩的菜梗和叶片,猪油入热锅,倒入菜尖快速翻炒,炒到翠绿变成深绿,加入盐和蒜粒,再翻炒几下,起锅,上桌!咬一口——啊!又嫩又糯,还带着丝丝甜味儿,吃不到一点筋和皮,鲜嫩的春天的味道,慢慢渲染开,令人整个舌尖无比愉悦。
苏轼爱吃的笋,我也是喜欢的,只可惜我胃不好,不敢多食。因为笋含有大量粗纤维和草酸,可造成肠胃震动增大,导致消化不良和肠胃负担增加。每每看到家人对着一盘鲜美的笋大快朵颐时,我只能“望梅止渴”了。此时,先生就会打趣我说:“你就爱吃些不值钱的菜,什么菜薹啊,野葱啊,南瓜叶啊,来宁波十多年了,海鲜你是碰也不碰啊!太好养活了吧!”说完对我宠溺地一笑。是啊,定居宁波这么些年了,我的饮食习惯一点没被影响,依然吃着家乡味。对我来说,这不仅是一份乡愁,也是我的一份“清欢”。清欢是有味的,譬如,野葱远离世俗藏身山野的清香,菜薹洗尽铅华吸收甘霖的甜糯,春笋藏身地下破土而出的脆滑,每一口,不仅是对味蕾的满足,也是对心灵的抚慰。
古代文人们,提笔写就无数经典之作,被世人广为传颂,而谁又知道,他们也会为一道道野菜着迷。辛弃疾诗云:“春在溪头荠菜花。”苏轼更是“时绕麦田求野荠”“虽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他还饶有兴味地发明了一种荠菜和米一起熬煮的粥,自称“东坡羹”。比苏轼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是陆放翁,对荠菜的沉迷,已经到了“春来荠美忽忘了归”的程度。可见他们深谙清欢的妙处。
“清欢”并不难寻找。“清欢”者,清淡的欢愉也,不是大欢、狂欢,更不是贪欢。
清晨醒来,见朝霞满天,见荷叶田田,有清粥一碗,有小菜一碟,是为清欢;傍晚回家,见残阳如血,见鸟儿归巢,有微风拂面,有音乐为伴,是为清欢;雨夜难眠,闭眼听窗外水珠滴滴答答,闻蛙叫蝉鸣啾啾呱呱,是为清欢;酷暑难熬,轻解罗裳,半掩窗门,看草色入帘青,花香溢满厅,是为清欢。
不论是山间野葱一把,还是小园菜薹一茬,在我看来,清欢的奥妙,就在于学会对生活做减法。当今社会,“狂欢”二字随处可见,诸如购物“狂欢节”,旅游“狂欢日”等等。“人生得意须尽欢”固然不假,但是,若能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舍弃世俗的追求和欲望的捆绑,回到最单纯的欢喜,那便是生命里最有诗意的情境:在春夜倾听花开的声音,清凉台上横扫落叶,在落日余晖中看夕阳,雪夜围炉煮茶,在淡如水的生活中体会生命的真谛。